小红书上，非法送养

“刚出生的婴儿有人领养吗？”

“有” “我要” “蹲” “我想领养女孩” “重金收养”……

这是小红书平台上一条“领养小孩需要哪些条件”的普法视频贴下评论区里的内容，尽管视频意在普法，但评论区却是讨论私下送养、领养孩子的广场。

在这里，有人想送出刚出生的婴儿，有人说自己有个儿子，真心诚意领养个女儿，也有人隐晦地求人帮忙办理CSZ（出生证）。有人的孩子还未出生，就打算送出，称“还有一个月预产期，未知男女，诚心的私聊”。

这些明显违法的发言，在平台信息的洪流中拥有一席之地。南风窗记者调查发现，至少2023年2月，上述评论区就出现违法信息，在很长时间里，这跟其他内容一样正常地传播、被人阅读和回复，直到被人戳破。

2024年5月21日，知名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发微博称，小红书长期存在所谓送养孩子、领养孩子，贩卖出生证以及上户口等违法行为（的信息），“这些送养，实为明码标价的金钱交易”，他在文中表示，希望小红书切实履行平台的管理责任，不给买卖、贩卖人口的违法行为生存的土壤。

上官正义爆料5小时后，小红书平台官方账号“薯管家”发布了“关于非法领养违规内容的治理公告”。公告称，传播“领养、送养孩子”属于违法行为。根据小红书治理规则，平台禁止一切“规避正规法律程序送养或领养孩子”的内容，一旦发现违规内容将从严处置下架。

该公告称，部分笔记下方确实存在评论违规情况，已对相关评论做下架处置。目前，平台已将举报信息移交相关部门。

21日，上官正义告诉南风窗，小红书平台上送养、领养信息并非近期才出现，而是长期存在，但在最近出现频率较高，且更为直接。

据长期的卧底跟踪及打拐经验，他分析认为，这类信息背后可能存在一条“网络贩婴”黑灰产业链。不少“人贩子”通过平台上的领养或送养信息，物色客户，转手倒卖“婴儿”牟利。

22日早上7:22，上官正义跟进表示小红书平台相关违法送养领养孩子信息依旧存在，“我照片公布出来的笔记确实被下架，但是，我没公布的相关笔记，依然存在！不能我公布多少，你们就处理多少”，他呼吁：“烦请小红书，认真点！”

上述“薯管家”公告在5月21日下午1点多发布后，小红书平台上仍可以联系到送、领养人员。

21日下午3点多，在小红书关于“有偿领养”“收养”的帖子下方，南风窗记者看到不少留言表示“诚心领养”，也有表示自己有孩子但无力抚养的，如“家里有男婴，现在家里出现变故”“出生8天男宝，实在没有能力抚养，单亲”。

在一则标题为“有偿领养”的小红书笔记下方，大量评论围绕宠物领养与买卖的边界问题，也夹杂着不少“健康女宝”的留言。

南风窗记者以领养人身份，私信了一位留言“两天足月了要的可以找我”的网友王娟。王娟称自己今年18岁，预产期是6月2日，希望领养人去她老家，直接用对方的身份证生，“我们那边私人医院不严格也不查”。

据她说，她一个朋友17岁的时候在医院生了一个男孩，已经送人了，用假身份证好上户口的事情就是她朋友告诉她的。

为了打消记者的疑虑，王娟发来声称是自己去产检时的彩超检查单。价格方面，她希望要1.8万元，5000元生孩子，剩余的坐月子。

王娟解释说，怀孕10周的时候，她第一次去医院检查，医生不建议她打掉孩子，担心以后无法怀孕，但是她自己也“养不起”，所以打算送人。之前有人找她领养，但是对方“放了飞机”，又看了别的孩子。

相比王娟，另一自称送养人的黄亮，要价高出很多。5月19日，黄亮在小红书评论区留言“还有一个月预产期，未知男女，诚心的私聊”。她要价42 万元，声称“去福利院不得这个数，还不一定有健康的”。

南风窗记者以领养人身份联系她，她告诉记者，她是和男朋友分手后才发现怀孕的，预产期在6月底。

尽管王娟和黄亮是最近才在小红书上发帖“寻找领养人”的，但上官正义告诉南风窗，“小红书这个问题一直存在”，据他观察，此前是偶尔在打拐的新闻贴下面有人讨论想领养或收养孩子，然后其中就会有人故意引导式地跟帖。

最近上官正义发现，这类帖子出现的频率比以往高，而且不仅限于评论区，有些人直接或间接发帖表示想送养或领养。

“尽管有的没有在正文里直接写明”，上官正义说，有些此类帖子会打擦边球，“比如他搞一张图，上面写‘有偿送养’，但面上的文字又避免直接提及送养内容，然后下面就有一大帮人在讨论送养、领养和办户口的事情。”

这些内容名义上是送养，但实际更像是一种交易。上官正义告诉南风窗，在前期他接触了一些所谓的领养、送养的人，他们当中确实有一些女性可能怀孕之后，处于一种无依无靠的状态，自己无法抚养孩子，或者因为男朋友或老公不负责，一气之下想把这个孩子送掉。

“但不管是送还是领，他们都要所谓的补偿费。现在男孩的话基本要15万左右，女孩在10万左右。”上官正义说，“甚至还有人孩子还在肚子里面，就已经开始在平台上物色所谓的客户进行送养预定。”

广东工业大学法学院教师、上海兰迪（广州）律师事务所江秋伟告诉南风窗，根据民法典与《中国公民收养子女登记办法》的规定，中国公民收养关系的成立采取审查登记制，对收养人和送养人都有严格的条件限制，收养应当向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门登记，收养关系自登记之日起成立。

“因此，依据现行法律，即使通过网络平台，双方已达成非金钱交易的收养合意，收养行为仍然是无效的。”江秋伟表示，“根据刑法240、241条，涉及金钱交易的收养人可能涉嫌收买被拐卖儿童罪，而送养人，如父母，可能涉嫌拐卖儿童罪。”

根据多年来的打拐经验，上官正义表示，这种平台上未经审核的未成年人领养信息，很容易滋生“网络贩婴”的违法犯罪链条。

有些在网络上“贩卖儿童”的中介会假装是想要收养孩子的人，私下把孩子收养过来后，再转手“卖”出去，从而赚取“差价”。

上官正义告诉南风窗，此前他卧底的不少案例就是如此。

据他的观察，近几年传统意义上的拐卖儿童犯罪，因为国家的严厉打击，一直在减少，但“网络贩婴”呈现上升趋势。

“像这种平台上，私下送、领养的信息基本没人管，而且他们在一些所谓的普法类帖子下面进行公开的评论，写一些引导性的话语。”上官正义说，这给很多从事“网络贩婴”违法犯罪活动的人提供了便利。

这些人通过平台发布想收养或者送养的信息，发布后，就会有人跟他联系。“当然所谓的‘有人’那就要打个问号了，到底是中介还是真想领养的人，这个身份很难去核实。”上官正义说，但不管是人贩子，还是真正的领养者，一旦涉及到交易，都是违法的。

但是，因为“网络贩婴”中介可以冒充身份去跟别人接触，也可以通过暗语去交流，比如“户口”说成“虎口”，领养打成“LY”，这给有关部门打击带来了难处。所以，上官正义认为，除了有关部门打击外，还要从平台入手去治理这类信息，“有关平台一定要切实履行自身的管理责任”。

平台方面，不少小红书用户反馈，在他们的印象中，小红书的内容审核是很严格的。有人称自己发个婚礼预告视频，很快就显示违规；也有人称发正常的旅游笔记，不一会也显示违规。

此外，图片中有其他平台水印和内文中提及其他平台名称时，也很可能被判违规。

但是令人费解的是，这套审核机制下，与领养送养有关的涉嫌违法犯罪行为的信息，却成了漏网之鱼。

有网友在上官正义的爆料微博下评论：“正常发布的笔记照片之类的经常被判违规，反而有些违法的却畅通无阻地发布！” 也有小红书用户在治理公告下指责称“该管的管不住，只会抓些鸡毛蒜皮”，对平台监管的失职表示失望：“猪撞树上知道拐了。”

上海兰迪（广州）律师事务所数字经济与文娱法团队负责人李晓怡律师告诉南风窗，未按法律规定实施的领养行为属于非法事项，该类信息内容属于《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第六条规定的违法信息，平台有事前审核跟处理的义务，“平台要随着内容生态治理的进程，关注跟主动发现不同时间段可能出现的违法信息”。

除了违法及可能犯罪外，这些送养、领养孩子的违法信息之中，还隐藏着诈骗陷阱。

上官正义告诉南风窗，他在小红书上接触的想领养的人跟他说，送养的人中还有骗子。“骗子打着送养孩子的名义，说他那边有孩子，可以给你送过来，但是你要先给一些路费，收到钱后就迅速消失。”上官正义说，被骗的人也不好意思去报警。

还有骗子在这些送养、领养的帖子下留言说，可以给领养的孩子上户口，联系上以后就说上户口要先去打点关系，需要前期支付一点费用。“他会告诉你今天中午请了什么人吃了顿饭，花了2000多块钱，买了一条烟，花了500元，你给了钱之后他就消失了。”

刘粒对这样的事并不陌生。她自称一个人抚养一岁多的儿子，没有工作，想要找人领养。

南风窗记者以领养人身份找到她，她在讲述中称，“（孩子）跟着我像要饭的一样，苦了孩子”。刘粒称，孩子早产，身体不好，经常感冒发烧，“住院就花了十几万”。

5月10日，她在一个评论区留言，“一岁三个月蓝（男），找条件好的夫妻感情和睦的！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健康快乐成长。”

5月21日下午，上官正义爆料小红书上存在非法领养送养信息的当天，南风窗记者联系刘粒时，她先回复“禁言”，并给出自己的其他联系方式。

据刘粒发来的截图，在上官正义爆料后，她的小红书账号被提示“存在违反平台规则的内容”，被处置“限制笔记发布与社区互动功能30天”。

刘粒说，之前她联系到一对北京的夫妻，丈夫48 岁，在北京有公司和两套房，刘粒觉得挺合适，但是因为迁入户口的难度太大，为了孩子的户口，刘粒考虑过假结婚三年，但是其间不确定性太强，最终她放弃了这个选项。

刘粒称，后来她从小红书加了一个声称可以办户口的人，但是她觉得“肯定是骗子”。“好多大姐都被骗了，有的被骗了几万块钱（还是）办不了。”刘粒还说，她曾经介绍了一个送养人给领养家庭，送养人要求先打10万元办出生证，领养的“大姐”跟她说“肯定是骗子”。

张洁也是在小红书评论区中寻找可以领养的孩子的一员。南风窗记者以同路人身份联系她，她透露说，大半年前，她无意中在一个律师博主的评论区看到相关信息，就开始利用小红书找送养人。

张洁称自己也被骗过。5月15日，她和一位送养人约定在湖南郴州见面，她从河南过去，但是到了却联系不上对方了。“去之前还发消息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就失联了。”她们原先约定好给一万多元，事后张洁觉得对方很可能是骗子，因为“她一直要定金”，好在她坚持先见面再给钱，财产没有损失。

当天，在被送养人放了鸽子后，张洁在小红书发表动态：

“赶了一夜的火车来到这个城市，路上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七彩祥云，以为要心想事成，结果苦苦等待一天未见其人，终究是事违人愿。缘分这个东西妙不可言，不是你的再努力都没有用，但我坚信总有一朵云属于我。”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