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这是“27岁叛逆”系列的第三篇。
今天带来的是另一位朋友,她曾经就职于互联网大厂,做出过几百万浏览的H5页面。你甚至或许认识她,因为她还是一档漫画的编剧作者,这档漫画叫《戏精宿舍》。
但她也在《戏精宿舍》完结之后,在自己26岁这一年,辞职离开了北京。
她回老家了,一个靠海的城市,每天对着窗外亚热带大朵的积云写作。对,她毫无征兆地成为了一个全职的小说作者。
她接一些 freelancer 的工作,最惨的时候用800块钱让自己和猫极限生存了一个月,但她同样每个月去海边赶海,在家打游戏,早睡晚起,并且慢悠悠写着出版遥遥无期的小说,过着一种无欲无求的隐居生活。
但真有人能在社交网络光鲜亮丽的内容夹击下,当一个陶渊明 wannabe 吗?
以下是她的自述。
– 01 –
2015年7月到2018年7月,我在北京的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那个时候还不流行叫“大厂”,只有“35岁”这个所谓的互联网退休年龄横亘在可见的地平线上,像一条突然被无良甲方提前的 ddl。你又焦虑,又无可奈何。
我刚毕业,我的朋友也刚毕业。大家在不同的写字楼里安顿下来,四处张望,惊讶地发现只有几个主管的年纪在三十岁以上。级别往上走,才可能有四十岁甚至五十岁的人。这本质上是一个金字塔结构:最底层的人最年轻,人数也最多;向上晋升后,年龄上去了,人数下来了。
那么,其他那些三十多岁的人去哪里了?这是当时的我们问得最多的问题。现在,由于有惊无险地步入了三十岁之后的世界,我终于有资格回答它:有的人去创业了;有的人在2017年买了房,从此工作地点不超出西二旗软件园;有的人,比如我,在那年冬天或者之后的某一个时刻,突然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这整个过程,其实非常像电商平台上偶尔能刷到的蓝莓分选小视频。应届毕业生相当于刚从枝头上薅下来的果子,刚过七月就被叽里咕噜地倒进一个巨大的筐,然后就开始震荡。渐渐地,有些果子从特定直径的网眼里漏下去了;有些果子因为磕伤的部位暴露出来而被挑掉不要;有些果子很完美,它们始终留在最上面那层,最后变成精品超市里的特级果;有些果子发生了突变,像金色飞贼那样旋出两片翅膀,将身一扭,反从胯下飞走了。
人和蓝莓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人有时候会进行一个逃离的大动作。这个动作经常发生在走进社会第三年或者第五年,一拿完年终奖,最迟拖到三月份,你会在朋友圈看到许多逆风起飞的变异蓝莓。
但我不在其中。
走之前还和同事们团购了一批花,在工位分发
从过程上来说,我算是被漏下去的那一批。这并不是说我没办法完成自己的工作或者能力上有根本的欠缺。相反,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作为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做题家”,我事实上践行了一种被主流高度认可的优绩主义价值观。然而,代价是,早在本科时代,我就被耗尽了。上课,社交,上班,汇报……无论哪一项,都不得不调动大量的意志力逼迫自己去做。我上了一个985,我进了一个头部公司,我做出了不止一个爆款项目。与此同时,我经常性过敏,严重失眠,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工作日不在租住的小房间里拖延两个小时以上就无法出门通勤。
起飞的蓝莓,心中总是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比如要去环游世界,或者打算换个赛道学点新东西。而我只是一路掉了下去,既不知道自己之后要做什么,也无法继续留在这面筛网当中。在这个名为社会的巨型摇床里震荡了二十几年后,比起等待一次点石成金的化学反应,我更需要的其实是停下来,滚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至于以后的事情,只能以后再说。
2018年,享受过北京短暂的春天,吃了许多樱桃与草莓,参加完最后一次公司旅游,7月,我坐上了回家的航班。从那一天起,直到此时此刻,我再也没有上过一天班。
– 02 –
像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有个诡异的特性。那就是,在你离开之后,它才突然变得充满魅力。
第一次感觉到这样一种拖拽的引力,是在离京公积金销户的办理窗口。那个时候,我已经办完了离职,也退掉了房子。留在北京的日子屈指可数,正好用来走一些人情和档案上的流程。总之,我站在那个窗口前面,说明了来意。办事的阿姨非常熟练地说,公积金销户要先封存半年才可以办,因此,现在是走不了这个程序的。
“还有,要是你未来重新回到北京工作,现在提出来的钱是要缴回账户的。这个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不会再回来。无论如何,从这一刻开始,离京突然具备了一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你不但会获得半年左右的冷静期,并且最好为可能的回归而储蓄。一切都在提醒你:这是北京,这是一个超一线城市,这里有大量的机遇和资源——你走了,但多的是其他人想要进来。
或许,我真的把路走窄了?
用购物清单、书腰封以及各种包装袋做成的拼贴画
一个回家生活的剪影
回家之后,生活和预想中一样简单。早上任意时间起床,吃早饭或者不吃,打游戏或者不打,跳操或者不跳操,看心情。中午一般会吃饭,下午处理工作,晚上参加电话会议——甲方和同事们的工作节律通常还是北京时间,晚上九点在线的人数远大于早上九点。假如这一天暂无工作安排,就看书、见朋友、打游戏。
朋友介绍来的零碎文案工作美味但随机,有时候附带一个卡脖子的 ddl,有时候需要不停催促打款。工作日与休息日的界限逐渐模糊了,我开始奇怪朋友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忘了她还没有下班。而生活其本身越来越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怪物。此前,因为要出门、要通勤、要和活人面对面地交谈,尚且可以说今天做了一些事情、说了些话、上了个班。辞职居家之后,“今天都做了什么”却越来越成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好像做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好像很忙,又好像是瞎忙;好像在试错,又好像只是在拖延。
不上班的头两年,我比上班的时候还焦虑。
最为主要的焦虑,与外部评价有关。当父母小心翼翼地建议你考公务员,或者亲戚在饭桌上问你怎么还不回去上班的时候,它就会浮现。要是一位曾经的同事晋升为中层,这种自我折磨还会来得再强烈一些,甚至足以迫使你打开文档,开始编写一份简历。
最严重的时候,我会羡慕朋友身上那挥之不去的班味。凌晨三点被客户 call 起来推翻方案?真好,至少做了点实事,不像我通宵没睡只为最无益的焦虑。和不靠谱又爱邀功的同事掰头结果老板和稀泥?这太糟糕了。但你看看我,我甚至无法将居家后打的这些零工转译成劳动力市场上彰显价值的工作经历……
我并没有因为不上班而变得更自由。事实上,它跟表象世界中一个人的处境,并不绝对相关。自由是一种内在的能力。
当然,你会有很多时间逗猫养花
这只是第一年冒出来的怪物。还有另一种内隐的折磨,较为轻微,但更加难以拔除:我发现,离开北京后,就很难继续朋友们都在过的那样一种文化生活。比方说,春天的时候,朋友圈会像涨潮那样,满是北影节有关的话题。你立刻会意识到这是自己曾经置身其中,但如今不太可能参与的生活。同理还有话剧,展览,读书会,露营……这些细分领域可以无限列举下去,并且总是不能在家乡的小镇找到哪怕是低配的替代品。而观察朋友们沉浸其中,则会将你导向以下的怀疑:“损失了职业前景也就算了,我现在该不会连精神生活也在倒退吧?”
“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这话不假,但因其精炼,而欠缺必要的参照系。在悬崖上天旋地转和在小水洼边眼冒金星是不一样的,而我当时的情况更像是在无法视物的浓雾中行走。一脚踩空的风险始终存在,耳畔还总有同龄人呼啸而过的风声。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想走向哪里。我不想上班,不想挤地铁,不想被过于庞大的城市压倒,不想继续人生前二十五年里这一环扣一环的接力比赛……可要是有人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当时的我恐怕只能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浓雾中没有灯塔,只有自己的心跳。
– 03 –
今年五一,几个很久不见的朋友来找我玩。为了拍照,我从储物间里翻出了一大袋绝版富士胶片和两个尘封已久的胶片套机(懂行的朋友们会知道这批理财产品有多么成功),但并没有任何购买或使用过它们的印象。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几乎每年,我都会从那几个2018年7月寄回来的大箱子里找到一些匪夷所思的闲置品,包括但不限于尤克里里、绝版眼影、手冲咖啡组合、健身房次卡、银粘土、仰卧起坐器……然后再把它们分发出去,让真正有需要的朋友们物尽其用。
若以地质层序学的视角去检点个人史的沉积层,在我这里,一定有一个地层名为“北京时期”。从那里头挖掘出来的物件几乎都是崭新的。我没有真正使用过它们。我也没有成功发展出基于这些道具的特定爱好或技能。我购买它们,多半只是在购买一种可能性。而当时的我需要这种可能性的根本原因是,上班上久了,人总会给自己编织一些幻觉——不受任何现实条件限制,尚可做许多尝试,去许多地方的幻觉。
地质学方面的兴趣可能是那些年的“信仰充值”里唯一延续下来的
这很正常。问题在于,这治标不治本。而且还非常浪费钱。
最根本的错误则是,你不应该在各类网站划分的垂类领域里寻找未定的自我。你也无法仅凭购买“可能性”来平息内心深处那种模糊的生命冲动。如果你心中总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冲撞和叫嚣,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它出来。这玩意没有捷径,也整不了代餐。
二十六岁的生日当天,回到家乡一年之后,我突然想写一篇小说。不是同人,不是甲方要求的剧本,没有任何显性的理由。只是一篇为自己而创作的小说。
家附近的海滩,有时候我会去捡点螃蟹加餐
在此之前,我从未严肃地考虑过“写作”。我只是控制不住想写点什么,但又害怕认真去对待它。于是,诉诸同人文学,诉诸文案剧本工作,就成了最省力的路径。我甚至在一部委托创作的漫画里,借人物之口说过这么一段话:“找到了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想要投身其中,最后却发现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这是现在的我最恐惧的事情。你知道对你而言,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真正有价值的生活,但这个生活不能属于你,从此你被逐出了自己的梦想,所以只能选择一种次等的人生。”
那年还有一部叫《四重奏》的日剧,里面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台词,差不多是这段话的精炼版——“当二流拥有了梦想,就成为了三流。”
现在想来,在二十五岁的我眼里,如果有梦想,但在梦想的领域里不能做到一流,那就是可悲的。热爱但无力,不如厌恶却擅长。爱好与职业不必统一,正如生活和工作必须泾渭分明。这本质上依然是一种存在主义焦虑:因为受不了自己最重视的价值被否定,所以干脆不去尝试。既然奶油蛋糕已经足够填饱肚子了,我们还是不要去碰上头那颗草莓了吧?
但其实,只有品尝过了,它才真正属于你。
当然也有苦闷,苦闷的时候就在草稿本上发疯
写完第一篇小说之后,我不再焦虑,也不再痛苦了。更精确一点,可以说,我不再为“我究竟是谁”而备受折磨。我只担忧自己写得不够好、不够快、不够新。可就算的确如此,那也没关系——二十五岁的我大错特错,三流乃至末流并不是什么次等的人生。
这其中的心路变化很难解释。一个有助于理解的例子是,之前刷到的一条微博,博主说:一个明确知道自己是60分的人,比其实有80分但不确定的人,对自己会更有信心。而这几乎可以完美概括我从25岁到30岁经历的心态转变。再举一个类比,可以说,25岁之前的我,像是烤盘上的姜饼人,接受模具的碾压,也尽力收敛不合规矩的形状。然而,“符合标准”意味着自我裁剪,还会带来一连串的比较。或许作为一团面糊,我更希望四处延展,装作自己是一只海星。
一旦你允许自己成为一只海星,其实你就自由了。你会觉得,嗯,作为一个海星,我做得还可以,别的姜饼人要穿芝麻大衣就穿吧,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你也会真正宽容自己,这宽容来自于深层的自知,来自于远远地审视过自身后得出的肯定——作为一个人类个体去评价“我自己”,我觉得我还不错。
我每天给自己做的饭
说实话,不懂朋友们为何大惊失色,这挺均衡的呀
离开北京后我自然地瘦了10斤,可能也和此脱不了干系
这种宽容会让你超越很多曾经的自己认定无法超越的东西。比如说,没钱。有段时间,由于接不到工作,我的银行卡里只有八百块钱,靠吃两块八一斤的红薯和超市最便宜的鸡蛋过了一个月,从此遁入白人饭空门。也正是那两个月,我走向了全职写作,有了较为成熟的小说架构,也第一次得到了编辑的高度认可。回望那段日子,我并不觉得苦闷。相反,那是我在活了二十几年后,第一次体验到奔流的激情。
我在厨房和冰箱边写作,小猫经常会来慰问
我其实不需要那么多口红、裙子和视频会员。我也不需要那些于我而言仅有象征意义的手冲套组、乐器和胶片机。奶油蛋糕很不错,但有点腻,吃两口,不会饿死就可以。至于那颗草莓,它是酸的,确实没有别人的那么甜,而且实话实说,已经不那么新鲜了,应该早点吃掉的——
但不管怎么说,我尝到了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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