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全国黄金珠宝产业规模最大的制造加工中心和交易集散地,深圳水贝黄金交易市场一直被视为国内黄金销售的“睛雨表”。黄金被热捧的几年时间里,这里既涌动着机会,也布满风险。
今年3月以来,金价一路狂飙,黄金行情坐上了“过山车”,水贝市场也深受震荡——黄金这一传统的 “保值”通道,在经历了潮涨潮落后,不论对消费者还是商家来说,都充满了不确性。
黄金“菜市场”
这个五月,卖黄金首饰的有些发愁。商场一楼中心,6米长的玻璃柜台呈“7字形”延伸,铺满了6公斤黄金饰品,小小的转运珠,耳环、吊坠和手链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只有一个角落留给了大克重的手镯和项链,“卖不动啊,只有这些克重轻、又显大的还能卖一卖”,柜台老板陈昱嘉说。
这里是深圳水贝,有着全国最大、产业链最完善的黄金珠宝集聚区,超过一万家的商业主体贡献了国内50%的黄金珠宝批发市场份额,一年营收能超过1000亿元。接近一公里的主干道上,目之所及的都是珠宝门店,金色和大红色几乎成了街道的主题色。
它像一个巨大、繁忙的“黄金珠宝中转站”,除了面向全国各地的珠宝商人,凭借“一件也走批发价”的低价优势,也是散客纷纷打卡的“淘金地”。
去年10月陈昱嘉盘下柜台时,双休日备上大几百克黄金,一天就会卖空,春节前后一天能卖一公斤,他接待了不少爽快的“大客户”,“大金镯子来一个,大金链子来一条,金耳环来一对,好几万消费,一个人就包走了”。
但今年3月以来,国际金价屡创历史新高,黄金市场经历了一波“过山车”行情,有着黄金“菜市场”之称的水贝也踩下了急刹车。
金饰销售行业,一年中除了春节,母亲节是最有希望热卖的节日,往常水贝商家们从四月中旬就开始准备,去年五一假期商家们通宵发货,负一楼的卖场灯火通明,“哗哗哗”,尽是胶带打包声。
▲ 深圳水贝的黄金饰品柜台。图 / 魏芙蓉摄
今年水贝却“静悄悄”。在水贝开黄金加工厂的笑三西说,这个四月是他近年来生意最差的一个月,他的加工厂面向全国各地线下金店和网店,工厂五一放假,四月应该是金店忙着囤货的时候,但他四月的出货量跟去年同期比下降不少,甚至不及年初的1/3。
经历了前两个月的低迷期,五月陈昱嘉也降低了预期,小长假来临前只囤了一公斤货,以防柜台卖空。那些天深圳暴雨,商场的人流其实不算少,但“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之前爆卖的大金镯子少有人选了,婚礼三金更少人问津,大部分客人在柜台前仔细对比,最后只带走一条小克重的手链或项链。假期结束,他的柜台不仅没卖空,新备的货还余下了近四成。
刚过去的五月“双节”,全国各地很多金店都表现不佳,社交平台上,有柜员抱怨顾客一问价格门都不敢迈进,还有品牌黄金门店的柜员提前三小时下班。“生意惨淡啊,五一”,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陈昱嘉一边叹气一边走进黄金料商铺,一张茶桌上坐着的有金店配货员,直播卖金饰的,商场租柜台的,聊起最近的生意,个个都愁眉苦脸。
冬冬在水贝一家商场有一节一米八的柜台。业内用黄金的周转率来形容生意的好差,正常情况下,工厂加工饰品上了柜台当天就能出走;做零售的,批发来的饰品一个月也能周转两三圈。但冬冬柜台上有些项链还是春节前进的货,已经在柜子里躺了三四个月。
黄金卖不动了,为了应对五月的双节,她批发了几百个玉髓手镯,密密麻麻布满柜台上方,让人一下子注意不到黄金。母亲节到来前的一个下午,手镯倒是卖了十几个,黄金询问寥寥。而她对面的岛台,一个同样卖黄金的女孩,低头打起了瞌睡。
“黄金是不是开倒车来接我啦?”
商人们之所以有这样强的落差感,某种程度上,是因为过去一年生意“太旺了”。
“负一楼人满为患,想出一件货都挤不进去。”20岁的金店配货员阿程说。一位代购原本在华强北经营化妆品柜台,去年在水贝随意拍了些黄金饰品发朋友圈,没想到“一下就爆了”,订单源源不断。水贝的黄金生意火爆,吸引了一大批像他们这样的配货员和代购,替金店和消费者在黄金柜台选款,赚取“跑腿费”。
他们观察过活跃在水贝的购买人群,“什么人都有”,大部分是女性,有年轻人拖着行李箱从外地赶来,一度还出现了老年打卡团。
牙小姐是水贝的常客,也是一名资深买金者。“以前觉得黄金饰品非常老土。”牙小姐说,几年前备婚准备“三金”改变了她的想法。凭借稳健、保值、随时可中断等属性,黄金这两年一直是她主要的投资渠道。
她的目标是每年至少存金50克,一张excel表格详细记录她购入黄金的情况,包含了品牌、购买日期、克价、重量等要素。日常她不仅跟老公互送生日金条;女儿的生日礼物和压岁钱也都是成金条;朋友生日则送一颗两颗金豆豆;去年爸爸的生日礼物,也是她用攒的金豆豆和淘汰的首饰置换成的金条。
黄金融入越来越多人的日常生活。同样沉迷买金的吴女士说,有一阵子她每次花钱都会自动换算成黄金。跟朋友喝酒吃宵夜花了一两千,“花掉了三四克黄金 ”;淘宝随便点一点几百块花出去了,“相当于一克黄金”;想买个包包,最后忍住没买,“省下几十克黄金”。
互联网上,很多人把2023年称为“买金血脉觉醒”的一年。入行前,阿程对黄金“毫无感觉”,来到水贝没多久,这个20岁的男孩也给自己打了条50克的金链子,一个12克的金扳指,搭配他一身的黑色装扮十分惹眼,“真挺邪乎,戴上这金链子后一样的款我卖出好几条。”他感慨说。
▲ 20岁的阿程去年来到水贝给各地金店配货。图 / 魏芙蓉摄
很多商户都说,去年水贝几乎维持了全年的黄金旺季。“浪费一分钟就可能少接一单。”阿程说,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他后来让老家的妈妈给自己当财务,每个月发五千块工资。
水贝的市场趋势通常也由配货员传递给各地金店。阿程回忆,最火时很多金店顾不上挑款,“什么都卖得动”。他还记得有几次他去水贝几个大型的批发展厅配货,很多柜台都被拿空了,“真就跟抢黄金一样”。
那是今年春节前后,黄金销售的传统旺季。阿程舅舅的金店开在河北,店面不大,20公斤的库存总量,阿程查阅金店的销售记录发现,去年双休日一天就能卖1公斤,到春节前后,最多一天甚至能卖出五六公斤——这意味着单日接近三百万的销售额。
世界黄金协会发布的报告显示,2023年我国黄金产品市场规模约为5180亿元,同比增长26%,其中金饰消费金额达2820亿元,创历史新高。
暴涨的需求也改变了水贝一些工厂的生产和经营模式。几年前,笑三西的工厂还是订单制,客户提前下订单,双方约定日期交货。但从去年开始,他的工厂必须准备足够的货量才能跟上市场的节奏,“客户随时要随时出。”现在他的工厂有70公斤黄金库存,团队也从不到10人扩增至25人。
除了批发给同行,笑三西这两年也接待了一些“大客户”,买金理由千奇百怪。去年有人听说“第三次世界大战要来了,金价要涨”,陆续找他囤金十几公斤,480元/克的金价在当时仍属高位。前不久金价小幅回落,一个客户打算一次性买600万的金条,笑三西一度认为对方是洗钱的骗子——过去一年黄金市场火热,电诈分子通过买金洗钱的情况在水贝成了频发事件。没想到找来的是真客户,他说自己买彩票中了1000万,亲戚朋友都来借钱,索性把钱换成黄金。
今年3月以来,国际金价迎来较强动荡。3月底开始,国际黄金价格涨势迅猛,一个多月内涨幅超过16%,后又遇大跳水,于4月22日暴跌3%,创下近两年来的单日最大跌幅,此后,金价连跌三天,引爆了行业内外的讨论。笑三西的直播间一下子也涌入不少兴奋的声音:“黄金是不是开倒车来接我啦?”
▲ 笑三西的工厂店,员工正在分拣黄金饰品。图 / 魏芙蓉摄
数字心跳游戏
但这一轮金价波动并未带来销量和回购量的大幅提升,相反,消费者们观望不买单了。卖黄金的开始集体焦虑。一位商户说,3月底走在水贝街头,每次听到“黄金又涨了,黄金又涨了”,听得“头皮发麻”。
连续两个月,水贝的客流肉眼可见地变少,在水贝卖硬金的林盛说,“早上一觉醒来看金价就知道,这天可以不用做生意了。”四月份,他的销量一下子下滑到去年同期的1/4。
金价平稳才能保证稳定的客源,也可以减少销售中不必要的摩擦。水贝饰品金的零售价依托黄金大盘走势,金价单日内大幅波动,有时林盛的报价一天要变好几次,有的客人上午买,晚上就发现金价变了,要求退差价;他周边一些柜台甚至不敢做直播,生怕报出实时价格后,那些在路上的包裹会遭遇拒收退回。
事实上,除了客流外,金价短期内涨跌并不直接影响大部分黄金从业者。在水贝,黄金是商品,也是通用货币。商户们批发进货用的不是钱,而是黄金原料,按1:1的克重跟工厂换生产好的黄金首饰成品,另付加工费。所以只要商户能够及时补货,即卖出多少金饰立即买入相同克重的金料,就能很大程度上避免“高买低卖”带来的损失。
但林盛是个例外,他做硬金零售,柜台上出售的都是1克左右的小转运珠,这样的小克重很难做到实时补货,也不满足料商的起售点。他通常会在金价低位时囤金料,一次性买入一两百克。
做黄金生意以来,林盛和妻子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12点前休息过了,怕金价在深夜出现大波动,他们可以及时补货。
▲ 假期的水贝黄金市场人头攒动。图 / 魏芙蓉摄
4月金价单日内暴跌那天,林盛也像经历了一场数字心跳游戏:克价跌到563块 ,他立即在手机上操作进货;561,再次补货;551 ,继续加购——他们不敢多买,一次补货要花五到十万块,最后跌至539,夫妻俩还想补,却拿不出更多闲钱了。也是那天,林盛听说水贝一个料商一天就卖出了1.2吨金料。
金价波动引发的震荡不断。4月16日,水贝一家名为“千百万珠宝”的金店突然被人群“围堵”,起因是网友在社交平台爆料该珠宝店“爆雷跑路”,“涉及黄金原料400公斤、数额2个亿”。该店曾被怀疑“赌行情”,但金店总经理在媒体采访时否认,“谣言造成恐慌,恐慌引起挤兑”。
金店跑路的现象实际上在水贝并不新鲜,多位行业人士介绍,背后大多跟“赌行情”有关,这是另一种更惊险刺激的数字游戏,活跃在黄金产业链内部。
国内金饰的原料主要来自上海黄金交易所,由于只对会员单位开放交易,所以很多金店只能通过原料中间商进货。“赌行情”通常发生在一些中小型料商的交易过程中,他们高价收取下游珠宝商的定金,如果“赌”金价下跌,便会延时、等更低价格才从交易所买入板料,两头赚差价。
终端零售商户也会主动参与“对赌”,以订购一公斤黄金为例,商户可以跟料商约定“不定价”,即当下不做货款两清,商户除了付给料商金价,再多付10%的保证金。双方约定未来一个日期结清,到期后如果金价下跌,卖方退给商户1公斤黄金差价,如果金价上涨,买的人则需要补齐差价。
这样的对赌通常是信用交易,甚至不需要黄金实物,“其实就是空买空卖,这生意比实业要好赚,很多人做”。笑三西介绍。一旦黄金出现大幅波动,无法履约的料商就会卷款跑路。
笑三西也参与过“对赌”,据他说,2018年到2022年期间,他三次买跌,半夜翻出手机,看着冒着红光(金价上涨)的手机,“眼神都直了”,三次尝试让他连续亏损 300 多万,后来不敢再赌,这段经历被他用来当作网上劝人“戒赌”的活案例。
来到水贝不到两年,金店配货员阿程也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有熟悉的料商三天赚了 50 万,赔钱的“数不过来”,市场内流行一句话,“买对了发财,买错了上天台”,金价过山车那几天,阿程和身边商户互相开玩笑,“出门时候得打把伞,我怕砸着我。”
“保值”和不确定性
尽管销量有所下滑,在水贝的珠宝市场,黄金首饰仍是最受青睐的柜台。每逢双休和节假日,人流量最密集的零售卖场,通常会呈现出两个世界:一侧是人头攒动的黄金柜台;另一侧的翡翠、玉器柜台空空荡荡。
从更长的时间维度看,笑三西印象中,这轮“囤金潮”在疫情爆发初期就开始风靡,四年来金价涨幅超过60%,生意却越来越好,他从事黄金行业十多年,记忆中上一轮购金热还是2013年,不同的是,当时是金价暴跌刺激了市场。
北京师范大学经济学教授万喆接受媒体采访时曾提到,黄金价格走高通常都是因为避险情绪的支撑,近年来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和人民币的走弱,都推动了消费者的购买热情。
只不过,黄金这一被寄予厚望的“保值”通道,也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今年年初,媒体相继报道多家加盟金店跑路的事件,客户托管的价值上亿金条无法取回。严女士价值400万的金条也在其中,她提到,这原是卖房款,因为担心手头的现金跑不过通胀,2020年,他们在一家金店专柜买了12千克左右的黄金,销售和店长建议她把黄金放在店里托管,承诺她有6%的利息作为回报。
很多消费者不了解,黄金的资产存管业务必须由银行等机构承办,金店、尤其是上述加盟店并不具备托管资质。严女士的黄金在该店存放了两年,计划赎回放回家中时,却被告知公司资金出现问题,400万的黄金无法兑付,更别提利息。涉及的受害者众多、金额较大,案发两年多,他们仍在等待警方的侦办结果。
金饰销售遭遇瓶颈后,商人们也陷入了迷茫。黄金生意变差的原因,水贝很多商人都能说上几句,“‘寡妇年’结婚的少了”,“金价太高了,大家兜里的钱就那些”,抱怨最多的,“市场太卷了”。
▲ 和黄金柜台同一层楼的玉器、翡翠柜台冷冷清清。图 / 魏芙蓉摄
金价飙升的几年,水贝的黄金市场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完成了它的扩张:核心区域的五家商场地下一层全部打通迎接散客,周边还在不断冒出新的黄金卖场。在这里卖了五年黄金的冬冬每隔一阵子就会发现,常去的面包店、花店、快餐店不见了,变成了黄金柜台,连商场内部的过道也被塞下柜台。大家有时会开玩笑,“是不是将来连厕所也要改成柜台?”
其实大家都清楚,就像金价波动莫测的曲线,没有人能预测明天的市场,哪怕商场物业也在紧抓风口、攫取红利。
急速的扩张也加剧了市场竞争。五年前冬冬来这里创业时,还能找到月租1000元一米的柜台,现在已经翻了几番,一些热门柜台一度炒出了天价转让费。
这里每天都有被淘汰的人,笑三西一个开金店的朋友也没有撑住而选择撤柜,前不久把几千克的首饰带到他的工厂打算融掉变现,朋友做黄金生意一年多,经营亏了点钱,现在收手,起码能保证库存黄金价值不亏。
一些商场的柜台已经空置。曾经,水贝爆火得益于金饰的“低溢价”,这也意味着想赚钱必须依靠薄利多销,但短暂的热度过后,利润和销路如今都让他们发愁。
但柜台老板陈昱嘉仍看好黄金市场。去年转行前,他主做钻石生意,那是被他称为噩梦的一年,克价暴跌、销量下滑,他从印度进价三万多一颗的钻石,不到一年跌到两万块。就这一颗钻石的损失,他一边敲计算器一边说,“我卖一公斤黄金才能补回”。现在他还有大量的钻石存在库房里没有处理。他觉得,黄金不会比钻石生意更差了。
但无论如何,金价还在上涨。对于这些早早进场的商人们来说,他们的库存黄金即便不流通,也在创造收益。冬冬总是习惯在深夜打开大盘图,她在期待一个时机,当金价涨到600块那天,她打算套现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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