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清扬 陈婧瑄
编辑 | 张松鼠
运营 | 泡芙
文文演示的是烟卡的玩法,目前正在全国小学生群体中流行。烟卡,顾名思义,来自于香烟,掐下烟盒的盖子,对折数次,即成为一张长方形的小卡。
“我折好一张只需要30秒。”文文用小胖手快速翻折,声音里透着小小的自豪。
在网上流传的烟卡排行中,大致将烟卡分为高级、中级、低级三种,排行与稀有程度有关,而稀有程度和价格基本正相关。比如被不少小学生青睐的“和天下”,售价100一盒,价位高昂,属于烟卡高级赛道中金字塔顶尖的存在,文文至今只收到了两张,其中一张,还是他“入坑”时赢的。
几周以前,好哥们在放学路上拿出一张“和天下”,问他打不打?文文试打了一下,竟然翻了,好哥们愿赌服输。文文的烟卡收集从此展开,目前已攒了一铁盒。
一到放学放假,他就抱着铁盒去寻找对手,一帮小学生在马路边、公园里撅着屁股,奋力厮杀,双方拿出同等级的烟卡作为筹码,用任何手势拍翻,即可赢得对方的烟卡,玩法和80后小时候的拍画片似曾相识。
除了比赛赢得,更多烟卡要靠捡和讨。
放学路上,文文总会打起十二分精神,有时候,和其他小孩同时发现目标,“那就打一架决定归谁。”
除了比小学生快,还得比环卫工快。文文洞察到,“大排档”应该是一个捡烟盒的好地方,因为“有很多人要吃饭聊事,公司的那些事,他们会一边抽烟一边吃饭。”
2000多公里外的北京,高辛一进办公室,对面的男同事就递上了一盒玉溪,当然,只是空盒子。烟卡社交已经从小学生蔓延到了父母的办公室。
儿子七七第一次向自己要烟卡时,高辛直接上网买了100张。到货后,儿子鉴定了半天,告诉高辛,“妈妈,这应该是打印的。”
“假的话它是没有味道的,它看着很精致,但摸不出什么花纹。”玩烟卡的小朋友,统一鄙视3D打印出来的烟卡。
七七也遭遇过竞争对手,放学路上看到几个香烟盒,兴高采烈冲过去,发现做烟卡的头已经被掐走了,仰天长叹:“外校的那群孩子在和我竞争。”
高辛不支持孩子捡烟盒,主要是觉得不卫生,但她明白,以烟卡为代表的卡牌已经成为一种新型社交货币,她不想儿子落下,“别的孩子有,他不能没有。”
于是办公室抽烟的同事都收到了她儿子在收集烟卡的消息。
三线城市江门,单亲妈妈江柳已经帮三年级的儿子捡了一个半月的烟盒,走在路上看到干净的就捡起来收着,有时候甚至主动去垃圾桶旁边转悠,捡落在外面的。不翻垃圾桶是底线。
“平时上学那么辛苦了,不管是零食还是玩具,只要不离谱的,我都会尽量去满足。”
烟卡,只是小学生卡牌宇宙中的最新分支,近半年在全国蔓延开来。除了烟卡,奥特曼、小马宝莉等系列IP卡牌已经在小学生中流行了好几年。
北京二年级小女孩飘飘,最喜欢小马宝莉,主推柔柔。“主推”,是孩子们之间流行的说法,表明对一个角色的偏爱。柔柔是一只拥有淡粉色长发的黄色小马,外貌柔美,性格善良。飘飘最想要一张小马宝莉的SC卡,这是最稀有的卡,“我买了很多,但一张都没有。”
她目前还有139包卡牌待拆,每包6张,都是直接端盒攒下来的。“端盒”,是一次只能花几块十几块小包购买的孩子羡慕的“土豪”行为。每盒卡牌的价格在180到300元之间,飘飘的姥姥告诉每日人物,每回带飘飘去卡牌店都是一千元起步,“已经花了一万多了”。
没有的卡,她会收集起来。多出来的卡,有的做成手工,有的扔掉。
在百子湾公园,穿Burberry连衣裙的飘飘,拆开我们送她的两包小马宝莉,只挑出了一张想要的,其他的几张,一直放在那,直到要走的时候,才出于礼貌收了起来。普通卡牌已经无法勾起她的兴趣。
父母做生意,常年不在北京,姥姥带她,对外孙女接触ipad、看视频、拆卡牌的管控都比较少。飘飘拥有比其他同龄人更多的买卡自由。
学校禁止小朋友们把卡牌带到学校,飘飘绝大多数时候是“自己跟自己玩”。
在抽到稀有卡的瞬间,巨大的快乐会在心里爆炸。而每次拆卡之前的期待,也能刺激多巴胺的分泌。
于是每天放学后,坐在书桌前拆卡成了飘飘一天中最快乐的事,为了和更多人分享她的快乐,她将年龄改成23岁,在短视频平台上注册了账号,拍摄拆卡短视频,每天拆2-4包。
用美工刀划开塑料包装袋,将两张卡相叠,缓慢地从上往下推动卡牌,直到露出底下那张卡的真面目,看了不少开卡视频和直播后,飘飘稚嫩而熟练地一边唠嗑,一边制造着悬念。
虽然处理了声音,但一双小胖手暴露了她的年龄,粉丝也是小朋友,在评论区称她“富婆大大”。他人的追捧和羡慕也会给飘飘带来满足感。
交流过程中,家长都不会完全制止孩子玩卡牌,甚至将烟卡和卡牌的流行视为孩子们的一种精神出口。
“他们每天上课像坐牢一样。”江柳每天早上6点 20 叫两个孩子起床,一起走路去学校。下午放学,两个孩子会直接去补习班写作业,晚上8点跟她一起走路回家。“回来也就吃东西洗澡就马上要睡了。他们已经没有一点时间了,也没有什么自由了。”
之所以送孩子去补习班,一方面是因为,江柳下午5点30下班后,还要做另一份工作,忙到7点多才能去接孩子。另一方面,孩子的作业太多了,需要专业辅导才能完成。
“每天数学、语文杂七杂八,又要修改课堂作业,如果有老师辅导,一个半小时能完成,如果没有专业老师辅导,靠家长的话,那就要两到三个小时不等。”
班群里经常有家长因为孩子完不成作业,被老师点名批评。有的孩子晚上10点还在写作业。
虽然现在不会公布成绩和排名,但是“哪怕一个学生跳绳、跑步不达标,老师也要被批评”。拖累了班级,家长就会收到老师的电话。
江柳就经常收到老师电话,儿子属于那种会拖累班级的孩子,数学只能考40来分。甚至跳绳也无法达标。
开始她也很着急,多了也就摆烂了,“不会就不会嘛,我难道要打死他吗?我说我已经 30 来岁了,我现在都学不会跳绳,但我也活得好好的呀。他可能遗传我的基因了,所以就没办法。”
童年在父母的打骂高压下长大,中年又经历丧夫之痛,江柳只想让孩子健康、快乐成长。
如果在小学逼他,还有初中、高中、大学,以后还要踏入社会,“将来的磨难还有很多,要是把他逼成只有学习的机器,我怕他经受不住人生挫折。”
至于孩子沉迷卡牌,她不是很担心,堵不如疏,愿望被适当满足后,孩子很容易就“下头”了,比如最近,儿子对烟卡的兴趣就淡了很多。
苏州妈妈周莹给即将小升初的女儿收拾卡牌时,发现她共买了500多张蛋仔派对。她把重复的卡拿到闲鱼上挂二手,不停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小朋友私信她,有人甚至愿意为一张薄薄的卡片,出价35元不包邮买走。
女儿是从小学低年级就开始收集卡牌的,甚至带着她一起入坑了。她会带着女儿和同学一起去买卡牌,看到她们“开心到模糊”,她也很满足。
她曾是一名严厉的妈妈。而女儿曾是一个“问题”学生。
一年级时,女儿在一所严格著称的公立小学读书,经常因为书写不达标,或者课堂纪律不好被叫家长。“字只要写得有一点点不好看,就得反复擦掉重写”。
“其实抓的是学习习惯,但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样的,要求每个孩子都要达到要求,就有点像流水线工厂,我们在制造一个特别完美的产品。”
她一度很焦虑,站在老师一边指责孩子。
直到有一天去陪孩子上了一天课,所有人都在认真学习的时候,只有女儿一直把试卷揉成一团,扔在水里,又拿出来擦桌子玩。
那天之后,她下决心给女儿转学了。“可能老师觉得她一直在扰乱课堂纪律,但在我看来,她好像就是游离在那个课堂之外的感觉。”
她意识到,可能自己的孩子就是要慢一点,但是你稍微慢一点,就不被允许,而且所有的要求都是在升级的,你上了一个阶梯,又有新的阶梯要爬,一直跟不上,孩子的内心就会自卑难过。
换学校后,女儿的厌学问题逐渐缓解了。
在狂热地收集了500个蛋仔派对后,女儿对蛋仔派对降温,又去玩立牌、徽章等周边升级产品了。周莹继续经营女儿的蛋仔王国,偶尔也会和小学生挤在一起买卡,没有的,就加入收藏版图,多出来了,就当二手出掉。
拆卡主播苏琪注意到,今年2、3月份,直播间的人数明显增加了,有时候将近200人在线。她是一名大学生,只有周末两天能直播,从去年8月开始开始直播,依然在小红书上积累了2.8万粉丝。
时不时有家长进直播间询问关于小马宝莉角色、玩法的问题。一些小学生也悄悄涌入她的直播间。
让她印象比较深的一个小粉丝,每周定时来,由家长陪着观看,“有时候小朋友拿着家长手机,和家长一起看我直播,有时候他俩一人一个手机看我直播。”每次来,小女孩都会祝她生意兴隆,顺便聊几句今天作业多不多,喜欢什么角色之类的话题。
在苏琪看来,拆卡的乐趣在于“拆卡本身自带的解压感和刺激感”。
而对小学生来说,卡牌也是一种重要的社交货币。为了获得认同,避免孤立,小学生和小学生家长都无法拒绝卡牌。
飘飘的朋友,同为二年级小学生的布丁直言,“最近什么火我就玩什么”,她不了解奥特曼的角色,不妨碍她买了很多奥特曼卡牌,她也已经不看《小马宝莉》动画片了,因为“太幼稚”,但依然会收集小马宝莉卡牌,因为火。
大部分学校不允许在校园里玩卡牌,但总有孩子偷偷带去,在课桌下私下交换,或在去接水上厕所的路上暗中切磋。
一些小学生将这个社交延续到了课后,比如飘飘会把布丁约到家里玩卡牌。江柳的儿子会在补习班和同学玩烟卡——这里管得比学校里松一些。
家长甚至会主动帮孩子买整套的卡牌,作为激励孩子努力学习的奖赏。
比起获得好成绩才能获得奖赏,拆卡能带来随机的及时奖赏,对稀有卡的追求,本质上是追求一种不定期不定额的正反馈,能带来加倍的刺激。
想抽到高级的卡牌是一件需要兼具金钱实力和运气的事情。有的人抱盒了3盒小马宝莉,一张好牌都没抽到,坐在原地哭了。
有孩子苦练精准“摸包”的本领,隔着包装就能判断此包中是否能出高卡位的卡片。
还有人琢磨出了一套方法论,“好的卡做工比较好,所以会比较重”,于是,去买卡时,会带上电子秤,通过重量来判断是不是好卡。
在谈及这个现象时,飘飘嗔怪地对姥姥说:“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买秤了吧?”
“杂货店门口C位陈列都给了这种产品,小学生们撒娇、赖皮,各种招数都用上了,就为了让父母买这种卡片给他们,一盒一百,一盒一百八,留下几张稀有卡,其他的没有‘收藏’和‘炫耀’价值的就都扔掉。”
评论区,有人抨击商家无良,有人理解孩子爱好,有人出谋划策:“我已经走在手绘卡的道路上了,姑娘要啥我就给她画啥。”
对于孩子沉迷集卡这件事,大部分家长的态度都是既理解又无奈。
理解的,是孩子们密不透风的生活里的一点爱好和出口,无奈的,是家长钱包被商家精准算计的不甘。
这位妈妈一开始也是支持孩子的爱好的,直到第一次发现女儿大量扔掉卡片的时候,她忍不住发火,并主动去了解了卡的等级和二级市场定价,就更加有种被精准算计的感觉。
在卡牌的等级宇宙里,商家就像“上帝”,他们只需要给卡牌印上不同的等级,通过控制不同等级的稀有性,就可以人为地赋予卡牌不同的价值,无需付出任何额外成本,就可以让孩子为之上瘾。
冷静下来之后,她还是心软了,觉得过于强势和一刀切除了伤害亲子关系没有任何好处。
“其实孩子短期内沉迷这个卡游只是小事一桩,后面继续陪她发展其他的健康爱好,陪她去看天看地看世界更重要,一个人的世界大了、生活丰富了,那这些卡于她而言也就不再重要了。”
至少目前,小学生和年轻人的卡牌沉迷,买出了一家准上市公司,今年1月,卡游有限公司(奥特曼卡牌所属公司)已向港交所递交招股书,拟在主板挂牌上市。
电商平台上,“爱马(小马宝莉)士”们贡献了单店最高200万的月销量,登上淘天垂类热卖榜。热门小马卡二手交易价被炒到上百元。
在线下,卡牌成了小卖铺的救星,甚至能拉动过气商业中心的人气。
位于北京市九龙山地铁站附近的合生汇商场开张后,布丁妈妈已很少去逛富力广场,直到2021年卡游在这里开了第一家店,她才又带着孩子走进了这家商场,只见其他店门可罗雀,只有立着奥特曼雕塑的卡游人头攒动。
2023年12月29日,卡游入住合生汇,富力广场店才随后关闭。合生汇卡游店店员告诉每日人物,除了奥特曼、小马宝莉和叶罗丽,店内还有火影忍者、哈利·波特、名侦探柯南以及水浒传、西游记等众多国内外大热IP和国潮文化的衍生周边。
作为资深玩家的小学生们,会领着家长走进店内进行买卡、拆卡、换卡一整套行云流水的操作。
一位妈妈告诉我们,曾看到一个小孩儿一次性拿零花钱买了6整盒,坐在店内桌前手脚麻利地拆分。
花大价钱去买卡牌或许令人咋舌,但细究到上几代人的童年时代,卡牌并不是陌生的玩意儿。
作为85后,江柳印象中童年的卡牌来自于小浣熊干脆面。在一包干脆面只要5毛钱,萝卜做的无花果丝只要1毛钱的年代,小浣熊干脆面推出了水浒108张奖卡、可折叠的百变天书,风靡大江南北。
知乎上,一位网友回忆,童年时曾花费400元巨款集齐108张水浒卡,为此曾魂不守舍,大费周折。直到有一天,小浣熊又推出三国人物卡:只要得到“水浒大团圆”和“三国风云录”两张卡,就可以换得全套水浒卡。他感觉自己受到巨大的背叛。
也有网友怀念,看着折叠百变天书的视频,仿佛还能闻到上面淡淡的干脆面味,“现在才知道好多东西一去不复返,应该一直留着。”
或许我们最想保留的,是本应属于童年的天真,自由与快乐。
(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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