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鹏远
从沈阳站踏入这座东北第一大城市,视线会立刻被三条大道牵引——它们如射线一般,以车站为圆心,分别朝东、东北、东南延伸而去。顺着东南方向的那条行去,大约2公里之后就会来到一个环岛广场,从朝西的出口拐向新华路,再走500米左右即可到达集贤街街口。那里有一家店铺,夹在一间洗衣房和一间律师事务所当中,地方不大,但墨绿色的门面颇为醒目。
门头上五个红色宋体字展示着这家小店的名字:过时俱乐部,门头下悬挂的一块白色木板则标明了其经营内容:咖啡。只有走进去仔细留意,才会发现特色之处:招财鹿头的挂饰上悬了一只黑红相间的手包,印有“中国北方航空公司”字样;披头士的经典海报与大卫·鲍伊的手办旁边挂着一张波普风格的图画,画面上两个男人对坐,一个猪腰脸、八字胡,另一个眼戴墨镜、身穿骷髅T恤;鲍勃·迪伦、吉他与音箱组成的角落里,一个木手模型摆出食指弯曲、四指伸直的手势;大大小小的毛笔字随处可见,全是“铁而不合”四个字……所有奇异的装饰符号都来自于一部20年前的电视剧。
那是诞生于2004年的《马大帅》,讲述的是以马大帅、范德彪为代表的一群农民进城的故事。因为主演通过春晚所形成的巨大知名度和影响力,加上情节本身幽默,剧集甫一开播便引发收视热潮,一些台词更是成为脍炙人口的口头禅。其后两年,该剧又接连推出了两部续集,构成一个完整系列。过去的20年里,这一系列并未因时光流逝而湮没于岁月的尘埃里,反倒在不断重温之中被追封为神作,并且伴随着移动互联网及自媒体的崛起,经由各种文本解读与二次创作,发展成了一种新兴的青年亚文化。拥趸甚至还为这种文化取了一个故作严肃的名字——“马学”。
“沈阳市马学研究会总部”。(图/过时俱乐部)
马学研究会总部
小石和小陈是过时俱乐部的主理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沈阳人。生于1991年的他们从小看着《马大帅》长大,每一集都烂熟于心,平日聊天时最大的乐趣就是互相抛梗接梗。
2019年底,他们创办了过时俱乐部,不仅当作一份营生,也是给朋友之间的相聚提供一个据点。开业半年左右,一次偶然的突发奇想,两个人觉得既然自己如此喜欢《马大帅》,不如寻找更多拥有共同爱好的人,大家一起玩。于是,他们定制了一块牌子,不锈钢材质,上面以扇形布局喷印了十个黑色宋体字——“沈阳市马学研究会总部”。虽然一切看起来煞有介事,其实只是玩笑而已。
(图/《马大帅》)
牌子挂到过时俱乐部的门口,的确吸引来了一些人。同样开咖啡店的朋友觉得有意思,也打招呼想在自己店里挂上一块,因此就又发展出了六纬路分会、龙泉路分会、八纬路理事单位……不过,“马学会”的规模倒也没壮大得那么夸张,建起来的会员微信群里充其量才三四十人。直到黛西的加入。
黛西是鞍山人,也出生于1991年,但与小石小陈不同,她是去年才第一次真正地看了一遍《马大帅》。“我之前一直是有一点偏见的,以为这个剧就是那种搞笑的喜剧。去年看了《漫长的季节》,特别感动,也知道辛爽导演是《马大帅》的粉丝,所以就通过这个契机了解了一下。开始看了之后才发现,原来《马大帅》是这样一个剧,它想表达的东西其实很多、很深刻。”
黛西在北京工作过几年,其间做了一档名为“理想主义”的播客,偶尔会将东北作为话题,这既是她的乡愁,也是她回望和思考故乡的一种方式。2022年她回到沈阳生活,又开了一档新播客,名字就叫“东北诗人”,专注于挖掘东北故事。去年10月,她以《重温马大帅》为题做了一期节目,在查找资料时意外得知了“马学会”的存在,于是主动联系了小石和小陈,想在过时俱乐部做一期线下特别节目。后来,这期节目被她上传到了自己的小宇宙和B站账号上,大大超过了预期和以往的平均流量。
因为这期节目,更多人加入到了“马学会”中。现在,会员群已经扩展到300多人的规模,除了沈阳当地的《马大帅》爱好者,还有不少漂泊在外的东北人,而且年龄段横跨70后到00后。小陈给黛西“任命”了一个理事的头衔,黛西也尽心尽力,帮忙策划了“马大帅学术知识抢答”“经典片段cosplay重现”等一系列会员活动。尽管仍旧主打随性和娱乐,但小陈觉得“马学会”好像变得越来越具有一种意义:“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一个相对封闭的语言模式,一份属于我们这些热爱家乡的东北人的话语权。”
(图/《马大帅》)
事实上,不只是过时俱乐部。在开原市人民公园东门附近,有一家黑土咖啡,同样在店内装饰着许多《马大帅》元素,其中最为用心的是一张Citywalk地图,将电视剧中所有开原市内的取景地都标注和串联起来,为有意巡礼的人们提供了一份贴心指南。呼和浩特市桃李巷33号则开有一家以《马大帅》为主题的酒吧,从装潢到酒器全部饰以范德彪的漫画形象,其特色啤酒产品更直接以“范德彪精酿”命名。
维多利亚娱乐广场
如果说过时俱乐部、黑土咖啡或者范德彪精酿,在平日里能汇聚起来马大帅爱好者还只限于当地,那么今年的五一假期,这些散落各地的同好则终于实现了一次会师。因为在《马大帅》的主要取景地开原市,经过精心复原的“维多利亚国际娱乐休闲广场”对外开放了。
“维多利亚国际娱乐休闲广场”是《马大帅》第一部里的重要场景,它是剧中人物吴德荣的产业,也是范德彪、马大帅、马小翠、玉芬、小云、阿薇等角色工作的地方,许多人物关系与故事都在这里建立和上演。但真实的情况是,“维多利亚”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剧中的场景其实由两处地方拼合而成,包间、后厨、楼梯间等借用了一家名为“千福”的民营饭店,外景、大堂和走廊则来自一处产权归属于开原市机关事务管理局的三层小楼。
(图/《马大帅》)
此次复原的“维多利亚”是后一处,项目由开原市文化旅游和广播电视局发起并实施,分管文化业务的副主任白崇明担任负责人。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复原的想法最早在去年秋天时就有了,“《马大帅》拍完之后,开原市文化馆搬到了这个地方,差不多五年前我们的办公人员就反馈,说经常有外地游客过来打卡。但是说白了,《马大帅》仅有的痕迹就是门口那两个仿铜人像,别的都没有了。去年领导班子专门研究了这个事,说要不试试看这地方能不能复原一下”。
恰逢今年年初,东北地区迎来一波文旅热潮,不仅哈尔滨、吉林、沈阳这些资源丰富、配套完备的省会城市出现了火爆局面,开原这种小城市也分享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大量客流。这些游客中有一位南京的马大帅爱好者,在抖音上向开原文旅喊话,希望能在《马大帅》开播20周年之际看到一个原汁原味的“维多利亚”。后来,局长接待了这位游客,并许诺他一定会将此事提上日程。
据白崇明介绍,春节过后,局里便正式提交了一份请示,市委市政府随即给予高度重视。“所以3月份,我们就筹备、设计,把电视剧看了很多遍,翻来覆去地研究镜头。4月1日开始动工,边做边对比,不敢说100%,但一定是尽我们最大的能力去还原。最后用了27天时间,到4月28号基本上完工。”
除了尽可能遵照剧中原貌,复原也适当地增加了一些元素:一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维多利亚欢迎您”的迎宾墙旁那幅“男儿当自强 德彪自勉”的书法条幅;右手边是与剧中一模一样的服务前台,只是多出了一面锦旗,上面印有“料梦如神”四个金色行书字体以及“梦想者 刘佩云”的落款;前台对面的墙上,在剧中挂有一幅仿著名油画作品《镜前的维纳斯》的雕刻作品,现在则换成了75寸彩电,循环播放《马大帅》;而在电视两侧,还一左一右地贴了两张图片,左边是“在水一方垂钓园”效果图,右边是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照片,环绕着对联“古有奥地利国弗洛伊德,今有辽北地区范德依彪”……这些元素全部来自经典桥段,熟悉剧情的人只需一眼就能击中笑点。
(图/《马大帅》)
复原后的“维多利亚”免费向公众开放。就五一假期的情况来看,其为开原文旅带来的经济效益依然不容小觑。“五一期间,每一天都有影迷陆续往这来,黑吉辽这些就不用说了,还有从天津、安徽甚至新疆过来的,人数特别多。我建了一个‘《马大帅》粉丝交流群’,现在已经快达到三百人了。而且这些影迷非常年轻,三十四五岁,都有消费观念和能力,来了之后不是当天走,逗留好几天,体验我们这里的洗浴、烧烤,包括开原大戏院、象牙山、白鹭洲这些景区。”
白崇明表示,接下来他们打算将“在水一方垂钓园”“小翠美容院”“桂英饭店”等《马大帅》场景都进行复原尝试,打造一个完整的IP矩阵:“等我们把这些都陆续复原,然后会做成一个‘集卡’玩法,影迷去到一个点就能拿到一张卡,集齐所有卡,我们会给一些随手礼之类的象征性奖励。这些服务都是免费的,但它可以引导消费,充实开原文旅的业态。”
“这东西慢慢来吧,不一定一下子实现。因为我们现在财力不足,所以需要一些第三方进行合作。”白崇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开原市文旅局近期已与一个度假村进行了初步的接洽,对方也表现出很大兴趣,如果双方最终能达成一致,那里的池塘将被改造成“在水一方垂钓园”。
小翠
无论民间热情还是官方开发,《马大帅》在今天所得到的喜爱与形成的影响都是此前难以想象的。包括那些曾经的创制者们。
“我也很难理解。我现在演出,合作的演员好多都是年轻人,1995、1996年的,但是他们一直在看,说太好看了。还有我现在也在做自媒体,好多粉丝会在直播的时候留言,说我把吴总坑惨了,那家伙给我骂的,当然也有为我打抱不平的粉丝。”在一场小剧场演出之前,《中国新闻周刊》见到了演员孟真,与她聊起《马大帅》的再度流行。20年前,她在这部剧中出演了马小翠。
(图/《马大帅》)
当初的孟真只有15岁,是辽宁芭蕾舞团的一名学员,《马大帅》剧组去团里选演员的时候,她正在家复习,准备报考北京舞蹈学院。老师打来电话,说导演在墙上的一张比赛照片里看中了她。
因为从未接受过专门的影视表演训练,更没有任何镜头经验,孟真进组以后有着许多不适应,尤其小翠的哭戏多,而她总是哭不出来,一到这样的场次就头疼。幸亏导演有各种办法刺激她调动她,也会耐心地教她,就连说话的方式都帮她想好了:“我说话不是那种赖赖唧唧的,当时导演说你在戏里得使劲往土了说,怎么土呢,慢慢悠悠的就(显得)土了。”
《马大帅》中有很多新人或者非职业演员,孟真记得,导演对大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说人话”,生活里是什么样,镜头里就什么样。在这个组里,剧本的存在感微乎其微:“我们有剧本,也会对词、走戏,但几乎没有一场戏是按照剧本那么演的,好多都是即兴。特别是马大帅和范德彪的戏,只要没喊cut,他俩能一直演下去。”
孟真说,虽然《马大帅》的定位就是一部喜剧,但一开始从剧本中其实看不出太多能让人忍俊不禁的地方,后来的效果都是演员加出来的。“我看过范伟老师的剧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字,非常认真,好多都是他自己设计的点。”而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成片里,凡是有马大帅、范德彪出场的桥段,总能在对戏的演员脸上看到憋笑和偷笑的状态。尤其是孟真和饰演钢子的赵钢,因为搭戏场次较多,忍得最为辛苦,寻找他们穿帮的破绽如今已经成了粉丝们在弹幕讨论里的一大乐趣。
(图/《马大帅》)
因为这段际遇,从小学芭蕾的孟真没有再回到舞台上,而是考入了辽宁大学本山艺术学院表演系,和她一起的还有剧中饰演小云的曹佳睿。毕业时,曹佳睿留校当了老师,孟真则来到北京继续做演员,偶尔回去,她会约曹佳睿见见面、聊聊天,剧里的小姐妹在现实中同样处成了好朋友。孟真结婚那天,剧里的父亲“马大帅”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叫着她的小名,嘱咐她好好过日子。
曾经有段时间,孟真不敢去看《马大帅》,因为嫌弃自己的表现,更不愿意在履历里提起小翠,因为想摆脱掉这个角色所带来的固定印象。但现在,这些困扰都已消散无踪了,她开始怀念那段剧组时光,也开始珍视小翠的意义:“她是我演艺生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比较成功的一部分。”
时光能不能倒流
《马大帅》的经久不衰其实是有因可溯的,那就是“真”。它的“真”来自于对日常生活和人之本能的遵从,虽然有所夸张,却不矫饰不超离,谨守在模仿与再现的界限范围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长期从事东北当代文化现象研究的华东师大教授黄平将《马大帅》视为中国最好的电视剧:“最好的,没有之一。整部电视剧里,你找不到它的表演痕迹,这达到了艺术上极高的成就。”
“真”不仅与表演相关,也体现在人物和情节的设置上。播出当年,媒体就给予过《马大帅》“有《城市之光》的影子”这样的盛赞。
(图/《马大帅》)
然而只是一个“真”字,尚不足以解释《马大帅》为何会在时隔20年之后衍生出一种青年亚文化。况且这种文化的主体人群并不限于固定的年龄段,对于小石、小陈乃至导演辛爽等这些粉丝而言,《马大帅》还可以算作其成长记忆,那些参与其中的95后、00后则显然无涉于此。
黛西和“马学会”里的00后聊过这个问题:“他们说喜欢有一点东北伤痕的东西,破败或者破碎,比较有美感,也觉得那个时代和那时的人有一种现在没有的精神气儿。”对此,黄平有一个凝练的概括——失意者情结。
他继而认为,这种情绪也导致范德彪在20年后超越了马大帅原本的主角地位。“马大帅和范德彪有重要的不同,他们的现实处境都很不理想,但马大帅从一开始就认识到了艰难,范德彪从来没有,在他的自我想象中,自己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现实中的失意和想象中的得意构成了巨大反差,这种反差恰恰也是今天的青年所面对的。在这个意义上,范德彪成为了青年一代的代言人。”
(图/《马大帅》)
早在2005年发表的一篇题为《以梦解梦:解读》,学者杨慧就指出过:“范德彪这个形象之所以成功就在于他的喜剧性下面有悲剧性做坚强支撑,他演绎了一个关于心灵的迷失与寻找的严肃故事。”
而当下盛行的“彪学”文化,一定程度上确实在重新读解这份悲剧性——范德彪那句“时光能不能倒流”,成了众多经典台词里最受欢迎的一句;而“握不住的大奔,留不住的玉芬,打不完的恶仗,放不下的自尊,炖不熟的豆角,回不去的青春”则是爱好者们为这个人物做出的人生总结。其中,几分调侃几分自况,诚如黛西所言:“我们这代人到现在这个时候,发现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到,跟彪哥一样,一直在做梦。”
遗憾与失落的意味在许多二创作品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增益。上网随意搜索相关内容,能看到大量视频都是将电视剧素材重新剪辑,配以好莱坞或香港老电影的台词或音乐,并且在视觉效果上添加做旧的滤镜,呈现出几乎一致的“梦核”风格。这种形式普遍被认为起源于B站up主“德彪的奇妙冒险”——其在2019年发布的短片《德彪往事 龙城岁月》中,首次以杜琪峰电影《黑社会》的背景音嫁接了范德彪的影像。
二创所显露的这般特征,黄平视之为一种反讽。“内容与形式的不协调,这就是反讽。通过这样一种共情式的调侃,青年一代短暂地使自己超越出所面对的不尽如人意的现实,获得想象性的解脱。反讽文化起源于19世纪德国浪漫派,核心就是自我逃避或自我超越。”
(图/《马大帅》)
不过,当《中国新闻周刊》向“德彪的奇妙冒险”本人问起其作品的思路由来和表达意旨时,他却表示自己其实没有明确、复杂的想法,单纯觉得这样有意思。这与小石的答案如出一辙,关于“马学会”那块牌子、每次活动前的“致辞”以及会员一起编写的“马学研究报告”,他的解释只是好玩。倒是小陈给出过一个稍显确切的说明:“我觉得,这个电视剧用很多夸张或看起来假的东西在说一个真实的事,所以我们就弄得看起来很严肃,但其实没那么严肃。”
对此,黄平并不意外,因为20世纪90年代以降,受到以周星驰和《大话西游》为代表的文化影响,反讽基本上已经构成了青年群体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在他看来,相比于“反讽从何而来”,“反讽之后怎样”或许才是一个更加值得追索的问号:“反讽终究是一种自我麻醉,就像拉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最终还是要面对自身的现实。”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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