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佛光寺东大殿的侧廊往下,迎面望见一座北魏形制的祖师塔时,我忽然明白,山西为何屡受青睐。彼时还未问世就爆火的《黑神话·悟空》,正是取材于我脚下这片土地。
这是一片可以真实地触碰历史的土地。山脉纵横、交通封闭,一度阻隔了当地的发展,但也为这里的文物隔离了动乱,使得国内发现的元代以前的中国早期古建筑,70%存于山西。
今天,《黑神话:悟空》全球同步上线,一小时内,这款预热4年的国产3A游戏,在Steam平台的同时在线玩家达104.5万,超越《CS2》登顶Steam热玩榜,并在美国、新加坡等12个地区实现销量霸榜。
在山西忻州的村居巷陌中行走,古建随处可见,游人会恍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现实的游戏世界。地处中原与边关之间,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拉锯与对抗,催生了更强烈的宗教信仰和生存感受。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历代工匠,将自己的信仰、希望与敬畏,凝固成神态各异的神佛星宿、营造技艺,并随着建筑被保存至今。
忻州古城 /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而《黑神话·悟空》将更多等待的目光引导至此。被宣传片中的精细场景吸引的观众,屡屡在评论区向山西文旅喊话:机遇到了,快抓住。
尽管传播热度不如淄博、哈尔滨等网红城市,山西早已将文旅作为地区经济发展的一大重心。自2023年,东方甄选团队在山西开展文旅直播以来,文化对旅游的感召力频频让当地人惊叹。直至如今,董宇辉讲解山西文旅的直播切片,还挂在山西各市的政务号置顶处。
曾用丰富的地下资源支援各地建设的山西,如今面临一大难题:在传统产业面临瓶颈的当下,如何盘活地上的文旅资源,帮助城市渡过转型难关?
在山西北部,一座在敦煌壁画上留有踪迹的古老城市,忻州,提供了一个转型样本。
雁门关内,五台钟声
在《黑神话·悟空》的宣传片段中,来自佛、道、儒三教的塑像、景观,豪迈地充斥于各个角落。顺着林间水流弯转,零落的佛首、休憩的精怪、预示未来的卦象,杂糅于同一画面,暗示着宁静之下的波澜涌动。
《黑神话·悟空》宣传片段
或许没有一个地方,比被称为“晋北锁钥”的忻州更适合考古这一场景。
比起辖区内的具体景点,忻州似乎是一个让人陌生的名字。当地人常善解人意地告知外人,“忻”音“欣”,再自嘲一番:人们常知国内佛教名山之首五台山,却不知忻州;知中华第一关雁门关,也不知忻州。边塞号角与三教香火,同时萦绕着这片土地。
地处三关脚下,夹于中原与蒙古之间,自古以来,忻州是文明冲撞与融合的痛苦见证。
忻州西北部的黄河,与南部的重重山脉一同,曾构成中原北部对游牧民族最重要的一道屏障。自战国时起,赵国统治者已深知其要,在此处筑起长城关隘,以阻游牧民族南下。随后历代修建起的偏关、宁武关与雁门关,均在如今忻州境内,史称外三关。
这是一道诱人的天险。一旦内长城的最后一关——雁门关被突破,好战善骑的游牧民族便可骑马轻跃忻定平原,直入太原。古称晋阳的太原又有“龙城”别称,历史上,李渊、李世民父子正是从晋阳起兵,攻入长安。
敏感的地理位置,让北地民族屡屡在雁门关徘徊,无论天下分合,战争甚少缺席与此。在这样的背景下,直面“死生亦大矣”的宗教,在战乱的汉末逐渐生根。后因皇室推崇与民间信仰的双重影响,当地民众用以避乱的五台山内外,逐渐形成佛道并存、汉藏佛教共处的奇景。
立在村居巷陌的寺庙,由此成为边关上千年政权更迭最忠实的记录者。
在《黑神话》宣传片中,有一个一闪而过的经幢。从经幢底部的仰莲花座看,形制与五台山外佛光寺东大殿门前的经幢一致。古建爱好者知道,这一藏在忻州偏远村落的佛光寺东大殿,正是国内发现的第一座唐木构建筑。
佛光寺东大殿门前的经幢 /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1937年,梁思成、林徽因及营造学社二人,在山西苦寻许久后,终于于五台县三十里开外的豆村,找到了这座记载于敦煌壁画上的大佛光寺。这一发现,打破了日本学者关野贞关于“中国无唐构”的断言,也给中国古建的系统研究,提供了一个千年以前的观察对象。
据今人考证,佛光寺首建于北魏孝文帝时期。作为汉以后首个越过雁门关的游牧民族政权,北魏一度将佛教推至关内,以笼民心。因五台山被认为是《华严经》所载文殊师利菩萨说法处,五台山逐渐被奉为名山,兴修塔寺。盛唐时期,因五台山临近唐朝起源地太原,被当权者视为庇佑神山,五台山香火更盛。据《古清凉传》,全山寺院多达三百所,其时胜景,不亚于“南朝四百八十寺”。
及至后唐,国力渐衰,不纳税赋的佛寺僧众逐渐成为财政负担。唐武宗时期,国内大幅拆毁佛寺,“五台诸僧多亡奔”,建成三百余年的佛光寺大阁亦遭毁坏,仅存大殿旁一祖师墓塔,用塔身的束莲柱装饰、火焰形劵面等建筑形制,记录着曾经的北朝故事。
唐武宗后,唐宣宗即位,重兴佛法,佛光寺大殿也得以重修。前述佛光寺经幢上,记载有一出资修葺之人,“女弟子宁公遇”。正因这一名字与寺内木梁题记的内容相吻合,梁林二人得以推认,这座大殿重修于经幢记载的唐宣宗年间。
或因佛光寺在五台山外,重修后的大殿,躲过了后世上千年的纷乱,几乎以唐代原样保存至今。唐代古朴而舒展的气韵,仍能从其宽大的斗拱、圆融的佛像、生动的壁画上窥见一二。
佛光寺唐代彩塑 /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一千一百年后,梁思成、林徽因二人爬上佛光寺殿中构架,在蝙蝠与臭虫盘踞的寺顶工作数天,终于看见千年前,唐人重修时于木梁上写下的题记。除记载参与修葺人名外,题记工匠还写下了其朴素的祈愿:“风调雨顺,干戈休息”。
得益于山偏路远,还有更多民间古建,如佛光寺般在忻州静立,自唐以降的每个朝代,均有相应古迹留存至今。千年前的情感,透过这些古建塑像,和今人相通。
“要让人记得”
尽管位处长城脚下,文化气息浓厚,对外界而言,忻州的面目仍显得模糊。
这或与其面积过大、景点过散有关。前往山西访古的游客,常在网上写攻略告知,山西交通不便,最好自驾前往。这一问题,在山西面积第一大市忻州,尤为突出。
在县域旅游火热的2023年,自媒体博主“诺曼顶教授”曾发布视频,记录自己乘公共交通从忻州市区至佛光寺的经历。博主表示,即使探寻这样一座相对名声在外的大寺,从豆村至佛光寺的最后六公里,极大可能仍要搭载私车或步行前往,回程同理。
面积占全省六分之一的忻州,共有14个区县,却有11个县曾为国家级贫困县,直至2020年才实现全面脱贫。至今,忻州经济水平仍在山西排名靠后,2023年GDP为太原的三分之一。
重重山脉阻隔,让经济发展成为各县的首要问题。藏于山间的古迹景观,当地人一度没有多余精力保护与开发,对外也疏于宣传,反之,这也削弱了外人来到忻州、了解忻州的意愿。
这一因封闭导致的负循环,需要一个城市窗口的出现,加以打破。
2015年,在城市棚改浪潮中,久经闲置的忻州老城,重新吸引了规划者的目光。
这座建于东汉,至今有1800多年建城史的秀荣古城,曾是忻州城市中心。已成为夯土残垣的古城墙内,仍保存着明清时期的整体格局。除有秀荣书院、北城门等被列为文保单位的文物外,还有百余座沿用传统形制的民居与商铺。从十米高的城墙上向内眺望,仍能感受当年“三关总要”的遗风。
忻州古城 /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尽管随着城市建设,秀荣古城已随着城镇中心的远离,逐渐成为经济价值不高的棚户区,但城内烟火不息的生活气,也启发了规划者。能否在修旧如旧的基础上,将人气引回古城,重现明清时期商贸繁盛的图景?
是希望也是蓝图,忻州要做一个“活着的古城”。在修缮完成后,这一古城将成为忻州的城市会客厅,八方来客能免去舟车劳顿之苦,先通过忻州古城,了解其下14个区县的风土人情。此外,忻州古城还被规划为全市文旅集散地,从周边城市前来的游客,可从古城中转,前往下辖五台山、老牛湾等景区。
这是忻州文旅主动向前迈出的一大步。2017年,忻州秀荣古城旅游综合开发项目动工,四期项目预计总投资约为58亿。在许多忻州本地人心中,这是一个农业城市“举全市之力”进行的产业转型。
全程参与古城招商工作的武永峰表示,忻州古城打造的重点,便是“让别人记住你”。
食物,往往是人和城市最快发生联系的方式。调研了多个古城案例后,忻州古城的招商工作组决定,要从本地居民中寻找商户,展现晋北普通人的日常饮食。为保证古城内的食物出品,前期,武永峰在城区和乡县跑了半年多,走到村头的广场打听“谁家做饭比较好吃”,提着食材上门寻找好手艺人。
忻州另有一称号,“杂粮之都”。2014年,忻州被中国粮食协会正式授予这一称号。这片种植了山西三分之一杂粮的土地,拥有着五花八门的吃食,而做好它们的手艺,大多在缺乏创业资本的农户或小商贩手里。
手艺人正在制作石头饼 /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为了尽可能完整地呈现本地面貌,招商时,古城与有意前来的商户约定,只需带着手艺入驻,前期不需租金。根据不同商户的经营情况,运营公司将动态调整与商户之间的分成比例,在保证商户基本收入的基础上,再讨论后期分成。一些收益不太好的商铺,因其售卖的品类具有代表性,运营公司还会贴钱养商。
武永峰举例表示,有的小店虽受众不多,却是当地人的特殊记忆,在古城重修前,已推着小车在城内做了三代生意。对这类店铺而言,古城更希望尽力保证其经营。“要让尽可能多的本地商户留在这里。”
这一留商留客的运营理念,也刺激了商户自发爱护古城生态。如今,城内不少商户门口,贴有两张公示牌,其一为价格公示,量化每份商品的容量、价格,以及负责人联系方式,供客人进行监督;其二为“保证书”,店主们直白地赌誓,若店铺有缺斤少两等有损商誉的行为,“一辈子受穷”“甘遭雷劈”。
晋北粗犷中带着热忱的民风,在与游客的交往中逐渐变得清晰。2019年国庆开业以来,古城游客接待量逐年提升,节假日游客接待量常居全省A级景区首位。2023年,这座没有门票收入的古城,年营收却已达2.58亿。透过古城的窗口,忻州正被逐渐看见。
重新发现“故乡”
从今年年初开始,忻州文旅频频来到省外,向各地推广忻州。其宣传标语是,“长城两边是故乡”。
自县域文旅发展以来,不少城市希望用乡愁与乡情,唤起游客对陌生小城的向往。这难免让人想起大理热时,各地古镇处处竖起招牌,“去有风的地方”。这些旅游领域的后发小城,如何避免风刮过后,徒剩同质化业态的一片狼藉?
文旅融合的“文”,或许能提供一定的解答。
忻州的各处景点,对讲解依赖尤甚。一路上,常碰见游客询问景区的工作人员,哪里可以约讲解员,如约不上,甚至愿意花钱“蹭”听。在南禅寺内,更有带着孩子的游客,拿着一叠A4纸大小的打印材料,对着图片与眼前的佛像,一一细看。
南禅寺佛像 /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尽管文物与古建能以直观的方式直抵内心,但更细致的审美与感知,往往需要外部知识的帮助。忻州代县文旅局的局长李继华告诉南风窗,当前,古城发展的重点,不是增加表面的业态,而是需要人才回来,帮助呈现城市本身的故事。
文旅的发展,也是一场本地人对家乡的重新发现。
在旧有的叙事里,忻州是一个需要出走的城市。因其产业主要为农业与矿业,谋求发展的年轻人大多选择去往太原、北京,甚至延续走西口的故事,经雁门关至内蒙、陕西。15年来,忻州人口持续减少。
但游客的到来,让当地人重新回看自己习以为常的小城。以代县为例,这座雁门关下的古边防城市,仍保存着重修于元朝的阿育王塔,明代的边靖楼、钟楼等古建。借游客的眼睛,代县人如今于文庙祈福、在阿育王塔下转塔的日常,叠加了一层审美的意义。因旅游而生的种种需求,也让本地人在家乡有了更多发展的选择。
雁门关位于山西代县,是长城重要关隘之一,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 图源:山西省文化和旅游厅
李继华表示,当前,代县正筹划进行代州古城旅游发展的整体提升。清点家底时,人们发现,本地许多值得骄傲的艺术,的确值得一个舞台。
“如果古城要重建,代县人自己就可以建起一座城。”曾经,驻守边塞的将领,带着一批随军工匠来到代州,在当地生生开辟出一座城市。如今,代县内仍有雁门民居营造技艺、泥塑彩绘、琉璃推光漆等技艺的非遗传承人。旅游经济,盘活的不仅是下游服务业,还有一系列可能被遗忘的生活技艺。
不能否认,当前,文旅起步较晚的忻州,许多景区的业态仍然稍显陈旧。即使在古建热情高涨的当下,面对兴冲冲的来客,许多寺庙内也只有售票的村民相迎。而网络上,年轻人因游戏而起的文旅呼声,在线下也难见承接。
但文旅发展,已经细微地改变着当地人的生活。李继华告诉我,2019年以前,代县古城景区一年的门票收入为30余万,堪堪维持运营,如今,古城景区每日门票收入可达一万。近十倍的客流增长,正吸引着更多人回乡,也让曾经沉寂的城市开始思考,要吸引游客,下一步还能做什么。
忻州古城内街 /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这是一个让人兴奋的变化。人们深知,许多构思也许只能存在脑海中。但每多一个人因此而想起忻州,那座代表故乡的古钟,便在心里多敲响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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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张来
排版 | 阿车
南风窗原创公益类栏目
《这一切,与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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