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城市的老虎，还算不算老虎？｜星期天文学·路魆

路魆，1993年生于广东。已出版长篇小说《暗子》，小说集《夜叉渡河》《角色X》。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文学杂志。曾获得第四届“钟山之星”文学奖，第四届PAGEONE文学赏评审团赏等。

静午的虎

阴云渐渐遮盖明亮的山峰。一个云游四海多年的乡绅来信，告知我家老太太他即将回来，收回那栋租借给她居住的房子。当然，老太太可以继续住下去，条件是跟乡绅结为夫妻。乡绅觊觎她很久了吧？即使衰老如斯， 我家老太太依然有种难以言喻的风采，仿佛她身上集结了女人这一生该有的迷人与神秘，是沉积的蜜，是久藏的木。老太太对死去的祖父的爱是忠贞不渝的，于是，她把信烧了。

这样的下午，一辆车从城里驶来，沿着乡间小道颠簸行驶，林荫一道道地落在移动的车身上。老太太的白色小院近在眼前，闪闪发亮，她早已坐在树下等我们到来，隔着宽阔的田野，与我们对望、招手。妈妈神情忧戚，几经努力，眉头上的愁云惨雾才散去些许，可是，下车后一见到老太太，她又开始哭泣。老太太此前已在电话里得知妈妈流产的事情。她挽着妈妈的手，指着天空、田野、树木，又指着挂在妈妈脸颊上的一滴泪，说几百年来，这世上的东西跟人的悲伤一样，都没怎么变过，如果眼界不够，很难善终。

老太太又问起我在哪儿。这时，我才从车里下来。爸爸叫我喊奶奶。我一言不发。我想告诉老太太，妈妈流产的事不是爸爸的错，是我梦中的恶虎叼走了还没出生的妹妹。就在我梦见老虎的夜晚，妈妈流产了。但没人信我。自那天起，我开始不说话。“奶奶，别说话！老虎会听见的。”为了提醒老太太，我打破禁言规定。“哦——”老太太也警惕起来，若有所思，在我耳边悄悄说：“是呀，要小心，这里老虎无处不在。”

婆媳手挽手走进小花园，漫步在绿植修剪整齐的小道。院子里有烧纸的烟气，酸酸的，颇为好闻，但跟乡野烧秸秆的味道有所区别。远处的院墙边上，有一丛细细的竹子。竹丛间，隐约可见一个半埋在土里的木盒， 隆起如坟茔。是祖父的坟？我心想。老太太竟把坟迁至家里，与亡者日夜相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我不敢细看，随大人进屋去。

我们在客厅一坐下，老太太说：“这儿待不久啦，房子很快就要还给人家。”这栋两层高的白色小院，归一个云游四海多年的本地乡绅所有。我第一次听闻有乡绅这个人存在。老太太说起乡绅在信中提的条件，说要跟他结为夫妻，才能继续在这儿住。这么多年来，乡绅虽身在远方，却不时给老太太寄来各地特产，还有罕见的美玉，就是为了打动她的心。老太太不予回应，将所有特产礼品都原封不动地存在阁楼。妈妈认为，乡绅是因为恼羞成怒，才出此下策要收回房子。爸爸为乡绅说话，说至少他从未待薄老太太，还让她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不回来？”妈妈反问，“肯定是做了错事呗，不敢回来，妄想用物质弥补吧。”“你这种恶意揣测真要不得。”爸爸说。乡绅和老太太之间的陈年纠葛， 此时变成了我父母相互斗嘴的导火索。老太太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我们说话。窗外的流云瞬息万变，又从来像是一个模样。老太太年轻时，在乡里是个人人爱慕的美人，追求者排队能排到山腰上。

我们这次到乡下来，主要是因为老太太提到的这封信。它是在一个雨夜送来的，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呢，她今天就把信烧了。那股酸酸的烟气正是信纸焚烧的气味， 还带着墨水的味道。乡间的雨喜欢在午夜降临，但夏季的白天明显地拉长，有时迷惑了雨抵达的时间性。可是要落下的，始终、也势必会落下。命运是势必落下的雨滴，像是挂在妈妈脸上的泪珠——满则溢。现在走到了做抉择的关键前夜，既然老太太决意拒绝乡绅，爸爸会接她回城里一起生活，房子则物归原主。

我们第二天即将离开时，邮递员送来了乡绅的第二封信。第二封信表明，这一切到了无可拖延的地步，他会在一个星期内归来，老太太要么归还房子，要么跟他共结连理。真是一个令人费解又羞耻的胁迫啊。乡绅似乎相信， 老太太永远不会死，他们还将有数十年的光阴，共度黄昏期的枯朽爱恋。一种来自无名山川间的威胁，将在一个星期内逐渐形成、加强。见信如此写道，老太太深知已没有拖延的余地，不得不割舍曾与祖父生活过的土地。

盛夏的乡间没有比城市凉爽几分，反而由于过于空旷，更加直接地暴露在无尽的暑热中。老太太出了趟门。我们三个坐了一会儿，热得出汗。打开吊扇，扇叶一动不动，开灯也不亮，更别说开冰箱，买来的菜和肉必须在今天吃完。爸爸不得不把所有窗户和门都关上，以防更多暑气跑进来。老太太从外面回来时，手里拿着从购销部买的油灯和火水。见我们大汗淋漓，她才说，从上个星期开始，这栋房子开始间歇性停电，是乡绅派人搞的鬼，提醒她期限将至，要么交出房子，要么答应他的要求。什么时候来电，她也说不准，买油灯就是为了预备度过停电的夜晚。今天炎热异常，爸爸望向远处山峰上的云层，说暴雨将至，雨过天晴后，便会迎来凉快的日子。

第二封信打消了爸爸回城的决定。既然乡绅在一个星期内归来，为什么不多留几日，等他回来后，我们一家人当面感谢他后再走呢？“你这是要你妈丢脸！”妈妈说。“这是基本的人情，懂吗？”爸爸执意要等。老太太没有反对，似乎也期待见见那个阔别多年的追求者。“好吧。要不是这么热，我也想多住几天。”妈妈说。“不是天气的问题。他让我妈住了这么多年，我们好歹得当面道谢再离开。”爸爸解释，“再说，他对我妈有那种意思， 总得解释清楚，要不然别人会说闲话，说我们利用人家的心意，占人家便宜，完了最后一脚把人家踢开……他的势力肯定比我们要大吧？我们根本不知其底细。我们家的名声可不能在乡里搞臭了。别忘了啊，他给我妈送的礼物也要当面一件件清点，一件不缺地还给他。”

爸爸既想要做得礼貌周全，又表达了他的种种担忧。他们争论的声越来越大。我胆战心惊。听着窗外原野上的风呼呼地吹，我心想，会有老虎隐匿在茅草中吗？妹妹的悲剧明明是一个警告，他们对此视而不见，大声争吵。我走到屋外，靠在墙上，一边盯着竹丛阴影中的木盒，一边听他们讲话，时刻留意着他们何时会谈起梦中的老虎。但他们聊天的字眼似乎一直游离在它的千里之外。梦中的老虎是从哪儿来的呢？

平时，爸爸在野生动物园做保育员，负责照料白虎。他希望自己能像珍·古道尔那样，在原始森林进行生物考察，但他只是一个城市上班的野生动物保育员。爸爸经常带我去动物园上班，跟我说，动物园除了观赏和保存基因库的功能，还是一座人造的森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先例，建构了一种自然模型，一旦自然彻底消失， 人类还能在虚拟的温室生态中延续生存习性。我见识了老虎的种种面目。“住在城市的老虎，还算不算老虎？” 我问他。“当然算，只是没有丛林老虎那么凶猛。”“梦中的老虎，会比丛林老虎凶猛吗？”“那是纸老虎。”每次提到梦中的老虎，爸爸都用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敷衍而过。我失望，生气。他避而不谈，就是在放任害死妹妹的凶手逍遥法外。可是，怎么抓捕梦中的老虎呢？

妈妈这么教我认识事物：“这是一块石头。这是一棵树。这是一条鱼。”也就是说，它们是我的身外之物，是否给予关注全凭我的意志，比如，对于一块石头，我可以跨过去，也可以捡起来扔到河里。后来，妈妈指着自己的肚子跟我说：“这是你的妹妹，也可能是你的弟弟。” 这次妈妈多加了一个“你的”，这是否意味着她属于我， 由我掌控呢？当她出生后，未来也会像我一样喊爸爸、喊妈妈，吃我的零食，玩我的玩具吗？我比同龄孩子慢了一年才学会走路和说话，这种迟缓为我带来了滞后性的美感，比别人更多地停留于时间的缝隙之中，一秒分裂为两秒来使用。但我并非真的比别人笨，我只是避开了通常认识世界的道路，从另一条线路进入世界。梦中的事物通常是无法捕捉的，而我梦中的老虎，却是真实存在的，叼走了我那个还没出生的妹妹。

他们一直聊到黄昏。厨房里的肉散发出轻微不洁的腥味，弥漫到客厅。这时他们才停止谈话，开始四处走动。夏日的蝉鸣也瞬间停止，声音被抽走了似的，我困极了，一头栽在地板上。醒来时，饭菜已经做好了。天色昏黑，桌上油灯的火舌摇摇晃晃，照亮三张暮色中疲倦的脸庞。他们叫我过去吃饭。我在昏恹迷糊中爬上饭桌，满桌是用柴火煮出来的食物，在油灯下，它们呈现一种恶心的土色，火水燃烧的味道仿佛在烤蚯蚓，令人食欲全无。没人讲话，我以为他们像我一样禁言了。趁着迷糊，我问老太太：“奶奶，你都知道了吗？”“什么事？”“梦中的老虎会吃人……”“咦——”妈妈打断我们的对话，指着窗外的天空。“是啊，快下雨啦！”爸爸把话接过去。“雨？雨有什么稀奇的？”老太太放下筷子， 去把窗户关紧。又是这样。餐桌上的空碟子里，摆着一个明显的事实，一个小小的“死”的事实。那个空出的座位本应坐着一个小女孩，我们应该谈论一头吃人的恶虎，我们却在关心天是否要下雨。

晚餐后，我们在院子乘凉，凝望遥不可及的星辰。院门外的一丝动静都会令我们紧张，以为是乡绅归来了。夜晚没有灯，没人发现我数次走近竹丛。但每次走到还有几米的地方，我便止住脚步。因为一旦走近，竹丛暗处便传来低沉断续的呢喃声，仿佛熟睡之人的鼻鼾，又似耳语。我想到祖父的寂寞。那是他对我的呼唤。我隔着那段无法靠近的距离，对着黑暗低声说：“爷爷，我不是个好哥哥，没能像武松打虎那样保护妹妹。”

更晚些时，几个妇女带着孩子来串门。她们听闻老太太要搬去城市，特意前来道别，还碎嘴猜测房子主人的现状。那些孩子与我同龄，但爸爸妈妈不允许我跟陌生人聊天，生怕我说错话。我和几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 大家的眼神都有些木讷，其实是因为好奇而出了神。趁父母们不注意，我和其中一个孩子溜了出去。四处无灯， 寂然无声，两人在黑暗的野地走了很远。我们到底聊了什么，没留下很明显的记忆。当我们摸黑回到院子时， 院子突然来了电，灯火通明。我惊得跑回去。过了一会儿，我用眼光逐一搜寻妇女身边的孩子，一个都没少， 但没有一张脸是刚才那个和我结伴溜出去的孩子。那个夜晚拥有梦幻的特质。

夜深，老太太给我们分配房间。她住一楼，楼上还有几个房间。她让爸爸妈妈睡同一个房间。“你已经长大了。”她说。所以我必须自己睡。我的房间窗户朝北，尽管白天暑热当头，进去却感受到一丝阴冷，而且靠近院子的那丛竹子，骨节般的竹身，清幽的竹叶，更是加重了房间的寂寥气氛。

次日白昼，我们在屋子里大汗淋漓，坐立难安。爸爸提议去附近的湖区游玩，说是为了弥补遗憾，因为小时候他们那些孩子没人敢进去那片幽深的竹林。我们来了兴致，很快就动身了。老太太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一起去。上车后，老太太莫名其妙地问爸爸：“你知道你爹怎么死的吗？”我和妈妈这才惊悉，原来爸爸没见过自己父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爸爸以前跟我们讲过，祖父是在战火中死去的。今天听老太太这么问，我们才意识到那是老太太的谎言。似乎为了掩饰，爸爸不以为意地回答：“那个年代的人，不是战死，就是病死、饿死嘛。没什么稀奇的……”

“他是被大猫叼走的。”老太太说。大猫，即老虎。

爸爸一个急刹车，恰好停在一片灰荫底下。妈妈迅速摇下车窗，伸出头往外吐。风倒灌进来，一股酸涩艰苦的气味迅速混入黑暗的车厢。我坐在老太太旁边，身体僵直，不敢看她一眼。悲剧早有先例，悲伤也是古老而相似的。我们今日循着先辈的路再走一遍，可是，我们还能利用传承下来的经验越渡眼前的河流吗？

我们纷纷下车来，发现前面竟然是一座断桥。我们刚才差点儿就要坠入河中！从断口的颜色判断，桥才塌陷不久，空气中还有因冲击而飞扬起来的尘埃。我们在生死的关头得救，站在湍急的河水前，四人前所未有地因彼此的存在而感到坚定和幸福。妈妈缓过来后说：“年久失修，不断才怪，捡回一条命算是万幸。是老爷子在保佑我们吧？”但只有爸爸才知道，当时为什么急刹车。是因为及时发现了断桥吗？还是恰巧从老太太口中得知真相，突如其来的震惊使他失控了？

我指着百来米远的地方：“还有一道木桥。”

“还要走木桥去湖区吗？”爸爸问。

“走。”此前还犹豫是否出行的老太太，是第一个赞成要继续行程的。

木桥由两根木头并排搭成，仅能供一人通过。我们按次序踏上桥，脚步缓慢，颤巍巍的，但稳住重心后，倒有了几分自信和安定。爸爸打头阵，我随其后。他看着脚下的河水，向前挪动脚步，念念有词，掰着手指，盘算乡绅归来时该怎么招待他，怎么把房子归还，好聚好散。妈妈心有恍惚，自言自语，对乡绅追求老太太的往事有了兴趣，恳求走在她前面的老太太透露几句闲言碎语，以排遣内心愁悒。老太太走在我身后，她不避讳这个问题，喃喃道，其实她也不晓得此人的名字，只知道他父亲也曾是一个乡绅。乡绅的儿子自然也会成为乡绅。封建时代过去后，已无乡绅一说，但老太太不知其名，只好继续以乡绅身份界定他的形象。如今那个乡绅不过是旧社会的影子。在老太太和祖父结婚前，乡绅就开始了对她的追求，说服她嫁入自己家门。乡绅有田地，有金银，可以让老太太从泥屋搬进檐高宅深的庭院，还拿出一条白玉观音项链，要送给她。老太太自知是一介农妇，能被身家优越的富家子弟看上，实在是上天眷顾。她最终还是嫁给了祖父，两人住在山边的小屋，养育他们的儿 子。

不久，乡里不知为何出现了虎患，先是祸及牲畜。后来，祖父一夜之间不知所踪。人们在她家门前的泥泞处，发现了徘徊的爪印，猜测祖父是被老虎叼走的。

窄窄的木桥产生了轻微抖动，然而未见河水危及桥身。这股不自然的抖动，或说颤抖，来自妈妈那边。原本只为转移注意力、从乡野情趣的往事中寻求消遣，不料话题竟顺着故事触及祖父被老虎叼走的惨痛历史。妈妈双腿发抖，呼吸也不稳定，也许是思及夭折的女儿。此刻的气氛恐怖异常，桥身似有塌陷的危险。受到妈妈的情绪感染，我变得失魂落魄，厌倦了当这个家的罪人， 抱怨的话脱口而出：“爸爸也有错！如果不是爸爸带我去动物园，老虎就不会跟我回家！”不久前，我们才因彼此感到坚定和幸福，这时却成了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家庭成员之间福祸相依、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从未如此昭然。我们被彼此置于危险的境地。爸爸强忍情绪，沉沉说道：“还差几步，就快走到桥头啦。”妈妈这才从悲伤中抽身，深呼吸一口，继续向前挪步。

“我告诉过你，”老太太对妈妈说，“如果眼界不够， 很难善终。”

上岸后，老太太继续刚才的叙述，谈及祖父被老虎叼走生死不明的第二年春天，山泥洪流冲毁了小屋，她和儿子从此无家可归。乡绅再次出现在母子俩面前，却并未刁难，反而让二人住进后来逐步被改建为如今白色小院的房子。乡绅说自己别无他意，仅出于往日情谊和乡邻互助的分上才伸出援手，况且不久后，他将离开此地，只身远游。那是老太太和乡绅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当年还年轻，如今几十年未见，大家老得面目全非，仅有这栋房子作为相认的凭证。“往日情谊？乡邻互助？不敢承认，真是没种。”妈妈说。爸爸对这段历史毫无印象，若不是那封信，根本不知道还有乡绅这个人，更别说自己父亲被老虎吃掉的往事。

湖区就在不远处，今天是家庭夏日出游的欢乐时光。我们沿着一条竹林小径，缓步走入湖区。茂密的竹子围绕湖泊生长，湖水倒影黑绿的竹叶，显得碧幽幽的，给人深不可测的错觉。湖泊四周一览无余，除了水鸟飞过湖面的涟漪，这里没什么可游览的景致，只能暂且散步消暑。倒是竹林的深处透出神秘感。实现了童年梦想的爸爸显得有些雀跃，左顾右盼，但这份雀跃又有些刻意， 似乎为了回避某种情绪。他说这里的竹子跟野生动物园里的熊猫吃的是同一种。我们的脚步闲散，相比之下， 老太太自从进来这儿后，脚步就急促起来，朝着什么地方走去，引领大家的方向。

湖泊鲜有人迹，岸边大部分地方覆盖着厚厚的竹叶， 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老太太走过的地方比四周的地势稍低。那是一条容易被忽略的小径。我想起虎园里的白虎，它们有规律地踱步，日日夜夜地在地上走出一个“8”字型。我曾以为那是动物间富有深意的交流符号， 但爸爸说，那是动物被关久后产生的刻板行为，无目的可言，反而是一种需要矫正的心理疾病。

行至某处，老太太远离湖岸，开始朝着竹林内部走。我们不知其用意，只好跟随她的脚步。她回头问爸爸： “你想看看他吗？如果这次离开，我们很可能不再回来了。”“你是说……爹的坟吗？”他不知道自己父亲还有坟墓。“差不多。”老太太继续向前走。爸爸从前听说他的父亲是战死的，从未奢望能寻回其尸骨，更别说今日得知他是被老虎叼走的。静默埋伏的老虎，跟喧嚣的战争一样凶险。如果祖父的坟在这片竹林中，那么院子里的木盒便不可能是他的坟。妈妈不想进去，要在外面等候。爸爸回头瞪了妈妈一眼，说这是大不敬。接着他又望向我。我木讷地点点头。

我们跟着老太太在茂密的竹林艰难迈步。凶狠的花蚊扑上来，咬得人疼痛刺痒。头上悬着烈日，我在林中只感昏沉，浑身发寒。老太太在一大丛竹子前停步。这丛竹子呈现不可进入的封闭之势，竹身粗硕，竹间距离窄得连小小的我也挤不进去。祖父的坟怎么会在里面呢？我们面面相觑。老太太指着竹丛某处，要我们认真看看。只见竹叶层叠，视野昏瞑，我们眼睛睁得又酸又痛。直至一阵风吹开顶部的竹叶，一道强光泻下，在强光短暂地照亮那儿时，我们赫然看到了一种宛若来自噩梦的事物。妈妈惊叫一声，跑出竹林。

有些东西本不该展示在众人目光下，也不该如此毫无顾忌地主动揭露出来。我们看到的不是祖父的坟墓， 而是他的遗骸。一道道参天的竹子从他的肋骨间穿刺而出，将他的遗骸封锁其中。老太太年轻那会儿苦苦寻找失踪的丈夫多时，终于在此地发现了他，那时的他已是这副模样，尸首被竹子穿透，无法分离出来。“肯定是老虎把祖父叼来这里的。”我猜测。在他横尸的土下，春季长势迅猛的竹笋正拔地而起，只需几天便能穿透人体， 继续朝着天空生长。要将躯体完整地从中分离出来，老太太有心无力。多年来，她不敢告诉别人这个令人心碎的残酷的真相。她每天孤身到此，拿一根长长的棍子伸进去清理落在上面的竹叶，至少这样还能与亡夫相见。

爸爸一时挤不进竹丛，竟然流泪，又质问老太太为何隐瞒事实，还发誓说，会回来把父亲的遗骸带走。只见老太太轻抚着爸爸的颈背，叫他别哭哭啼啼，好好跟他的父亲道别，让死者在这里安息长眠。“哭什么，你也没见过他。”老太太说。爸爸被泼了一盆冷水，眼泪马上止住了。

风停后，我凝视再度昏暗起来的竹丛，再也看不清祖父的遗骸。虽然院子竹丛里的木盒不是祖父的坟，但在那种突如其来的偶然想象中，我看到的是一种近似的现实。我便想，这人世间是由众多神秘的暗示构成的， 追寻唯一的现实反而显得次要。

天黑风急，乌云积压，已看不见最高的山峰了。我们匆匆离开竹林，再次走木桥时，妈妈差点儿坠入河中。因为她快要失心疯啦，嚷着，吵着，说今晚就要回城。在雨落下的最后一刻，我们终于钻进车里，顶着豪雨往回赶。回到院子后，大家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行李。又经过竹丛，我鼓起勇气冒雨走过去，掀开木盒。那确实不是祖父的坟，是一个蜂箱。群蜂如潮，向我脸上扑来。

家人看着浑身落满蜜蜂的我站在门口时，一个个吓得呆住了。事实上，蜜蜂没有叮咬我，没有伤我分毫，很快飞离屋子消失在雨中。爸爸妈妈说我走了狗屎运。唯独老太太说那不是奇迹，也不是运 气。

“那是因为，我孙子的心是一朵花。蜜蜂怎么会咬他呢？”老太太极其温柔地说，还替我擦干脸上的雨水。我从未体验过这样绵绵的柔情，哭起来，但受凉了，又被吓得不轻，慢慢昏睡过去。

本以为回城计划会因此搁置，但醒来时，我发现他们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他们又一次趁我睡着完成了一件事，这让我严重缺乏家庭生活的参与感。老太太的行李只有几件衣服，她不想带走太多本就属于这里的东西， 其他用品回到城里后再添置。我们整装待发，但雨势还很大，只能在客厅里坐着。这又是一个停电的夜晚，我们以为很快能启程，都把油灯收起来了，只有巨大的闪电照亮客厅。我心里却在祈求雨再落久一点，再大一点， 好拖延我们起行的时间。因为我想见见那个神秘的乡绅。

我依偎在老太太的怀里，在脑海勾勒乡绅各种可能出现的模样。当年若没有他及时施以援手，老太太和爸爸难免流离失所，而我是否会降临于世，也不可想象。从老太太讲述他的故事伊始，乡绅便散发出一种慷慨、无私、坚定又诚挚的气质，乡绅阶层应有的社会价值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展现。我们一家有什么理由不跟他道谢后再离开呢？这不是爸爸此前的态度吗？如今他却顺着妈妈的意，要收拾包袱离开。忘恩负义！在爸爸的影响下，就连老太太也变了，还没等到恩人回来就要走人。想想吧，乡绅给他们母子俩提供庇护所，远离虎患，可是爸爸反其道而行，送羊入虎口。带我去虎园的难道不是他吗？他才是这一切始作俑者！越想越气人，我从老太太怀里挣脱出来，跑到门边堵着：“我们不能走！”“不走，你要给爷爷守墓？”老太太说。

身后突然响起敲门声，咚——咚咚——咚咚——轻缓地，礼貌地，试探性地……大家被这阵与雨夜急迫的氛围相悖的敲门声吓得屏住呼吸。我的后脑勺贴着门， 像有人在轻敲我的头盖骨。我立刻转身，正对着门，心怦怦跳。妈妈半站起身，警告我说：“别开门！”

明知今夜只有一个人会敲响这道紧闭的门，我却直接敞开了门。雨水顷刻扑面而来。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的黑影蓦地越过我头顶，在身后延伸了一段很长的距离。我迅速退后几步，才能完整地仰望这位比我们所有人都高大的来客——不对，不能称他是来客， 因为他才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白亮的闪电将他的脸照亮的瞬间，我发现他跟我想象中的模样是吻合的：一个优雅、庄敬的老绅士——称他为绅士要比乡绅更文雅，更符合这个时代。或者，乡绅一词应该拆解和补足为“乡村绅士”来理解。他穿着一身黑大衣，提着一个小皮箱，走进来了。他来到我们面前，摘下黑色帽子，稍稍鞠躬致意，露出满脸笑容。外面明明大雨倾盆，从他帽子上抖落的却只有几点雨水，也许连天上的雨水都不敢淋湿他，不敢惊扰这高雅的体魄。

爸爸连忙从柜子里翻出油灯点亮，带着歉意说：“这位想必是——”他望向老太太，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跟他到底又是什么关系。见老太太一脸漠然，爸爸只好自己补救：“坐坐坐，实在有失远迎。”

暖和的黄光驱散了雨夜的急迫，但家中的气氛却有些局促了。乡绅是为了老太太而来的，可是从他进来到现在，老太太都没有对这位恩人说过任何客套话，也没有道谢，没有上演久别重逢的温馨场景。最后，老太太冷冷地说：“我们今晚就走。”她的答案已经很明确了。我们为老太太的失礼感到难 堪。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吧。”乡绅说。

即使被拒绝，他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声音沉厚、缓慢，有着不可撼动的尊严。面对这样一位令人敬畏又为人温和的老绅士，我暗暗羡慕他的气质和品位，发誓以后要成为像他这样的高贵成熟的男人！在云游四海的几十年里，是什么支撑他专情于一个乡间女人呢？这种疑惑更加深了他身上的神秘感。我忍不住一次次地观察他身上的种种细节，自叹弗如，那根本不是我这种连说话和走路都比别人慢一年才学会的蠢钝儿能够企及的啊！“说实在的，感情这种事儿勉强不来。”妈妈说。“不能这么跟恩人说话。”爸爸吩咐她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食物或茶水，招待恩人。

“没关系。”乡绅说，“另外，我还有一物相送。”

乡绅打开小皮箱的搭扣，从里面捧出一尊光泽细润的白玉观音，放在掌心，缓缓推至老太太面前。这是一份比当年的白玉观音项链和堆积如山的礼品加起来还要昂贵千百倍的定情礼物，仿佛是特意远渡重洋，花了几十年时间才带回来送给她的。这尊白玉观音在夜里散发的色泽， 有种致命的魔力，连老太太也不禁瞪大了眼睛，更别说我和爸爸了。妈妈端着粗茶和几块点心出来时，也看得呆住了。我们的喉间发出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惊叹声。在白玉观音面前，这里的一切简直土里土气。他把白玉观音放在桌子中央，供大家观赏。爸爸捻灭了油灯，生怕乌黑的烟气会玷污这晶莹无瑕的宝物。五人围着白玉观音，就着粗茶吃点心当晚餐。我们不时抬头瞟几眼白玉观音。乡绅丝毫没有嫌弃这样的场面，他似乎代替了死去的祖父的位置， 和我们短暂地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在雨夜享受虚幻的天伦之乐。说不定，妹妹正卧在观音的座下呢。

雨停后，我们不再急着回城了。爸爸妈妈还在客厅欣赏那尊白玉观音。老太太早早回房休息，离开前，她说还需要点时间去弄明白一些事。我们到底是因为这尊白玉观音，还是因为这短暂的天伦之乐，才改变了自己最初的意愿呢？

睡觉前，我走进那个存放乡绅礼品的房间，在一堆堆垒得高高的、包装素雅的礼品间，如同身处爱意的群山，纳闷为何乡绅的爱和礼物从未打动老太太。转身离开时，我一个趔趄，朝侧边撞了一下。那些礼物如坍塌的山朝我砸下来。被掩埋在这些陈年旧物之下时，我听到了爸爸妈妈在隔壁房间的对话，听到了恶虎吃人事件中最核心、最重要的部分。“这件事，要不要先告诉我妈？” 爸爸问。“别说了，还有必要说吗？”妈妈说。“如果是老太太开口问，”爸爸拿不定主意，嘀嘀咕咕，“说不定他会比较好接受？”“那又不是他的错。”“但他总不能一辈子以为——是梦中的老虎吃掉了他妹妹吧？明明是他踢了你肚子一脚。”“听我的，就这样吧。生活也不过是场梦。”

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自己真的被掩埋在坍塌的泥土里，慢慢窒息而死，这样就不用面对那个残酷的真相。我梦见老虎，与虎搏斗，在梦中伸出那制胜的一脚，踢在了身旁怀孕的妈妈身上。我才是梦中的恶虎。至少是它利用了我，控制了我。掩埋我的同样是一种悲伤，悲伤的无力之处在于它于事无补，但在感性层面，它证明了我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这股沉郁的力量，正使我迈向成熟。我要成为一个成熟的人。爸爸妈妈会把真相告诉老太太吗？如果我假装没听到今晚的对话，那将是一种被称为荒谬、无情、天生缺乏人性的表现。成熟的人犯错是没有资格得到原谅的，错误是他永恒的影子。一旦我真正成熟起来，便会彻底失去向爸爸、妈妈和老太太请求谅解的余地。我想起了形象高贵、个性成熟的乡绅，若是以他为我的人生榜样，过去的错误能尘埃落定、一笔勾销吗？

午夜的花园，月色溶溶。我好不容易等到了与乡绅单独谈话的机会。我一五一十地把妹妹的故事告诉了他， 责备自己害死了妹妹，希望未来的日子里，能成为像他这样高贵、成熟、优雅的男人。他脸上保持了许久的笑容，此刻突然收住了，充满先礼后兵的危险意味。我大为不安，但仍充满期待地仰望着他。他会接受我的坦白， 赞许我的自省吗？

“你要成为像我这样的人？可是，你不是做到了吗？”

他朝我俯下身说，如大山压顶，“为虎作伥，你就是那伥鬼。”

“什么是伥鬼？我不是啊……”

“伥鬼，就是害人精，嫉妒鬼。你踢你妈肚子的那一脚，真是无意的吗？嗯，也许是吧。但我懂你，你这颗心里啊，装的全是占有欲。”

“啊？！”

“嘘！不要惊扰熟睡的老虎哦。”

他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就是不折不扣的乡绅，是从旧社会延伸而来的黑影，是一种持续的恐怖，是这世上仅存的一个乡绅！他这个残存的身份，只对我们一家成立。我慌忙跑上楼，钻进老太太的被窝，求她带我离开这个令人痛苦的地方。她把我搂紧，说：“别急。天亮了我们就出发。”“我担心自己会变吃人的恶虎。”“怎么会呢，你不是一朵花吗？”“是吗？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吗？”“我也不懂呢。你说是那就是吧。”老太太细细地唱起山歌，哄我入睡。

第二天正午，烈日暴晒，万物喑声。因为老太太坚持要离开，我们终究还是上了车，正式告别这片土地。车驶出去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问老太太，动物园里的老虎都会吃人，为什么当年那头老虎没有吃掉爷爷， 反而把他藏在竹林里完事了呢？“不是所有老虎都吃人，老太太回答，“有些老虎只是喜欢作恶，喜欢杀人。”“老虎不吃人，那它吃什么？”“有时它会变成人，在晚上敲门，进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餐。”“天啊！那它变成了谁进来和我们吃晚餐？！”我惊呼。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老太太的话，又想起昨日雨夜在后脑勺响起的敲门声。我立刻探出车窗，回头眺望， 心想，这个故事从来就没有老虎，没有梦中的恶虎，也没有徘徊在乡间的恶虎。橘黄色的烟尘里，我看见那个乡绅站在树荫下，朝我们挥手道别。他的脸上挂着一道亘古不变的神秘笑意，有那么一刻俘获过我，如今在静午的烈日下，一闪而逝。

本文选自

《吉普赛郊游》

作者：路魆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品方：99读书人

出版年：20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