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6日,湖南省岳阳市湘阴县袁家铺镇沙湖村,19岁的张恩旭被当地警察从“圣博学校”(湘阴县圣博青少年心理成长培训学校)中带出。与此同时,他在校内撰写的数封亲笔信在网络上流传开来。
这些信件的内容显示,在他进入“圣博学校”的一个月里,曾遭遇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殴打”,全身上下多处损伤。
据介绍,这所学校提供所谓的特训教育,是一种针对有不良行为习惯等问题的青少年,通过行为矫正、心理辅导、文化教育等内容,以封闭式管理、军事化训练及个性化教育等方式,帮助他们纠正问题、提升素质的特殊教育训练。
8月24日,南风窗记者当地走访发现,该校区教官、学员已全部离开,仅有少量人员留守。据张恩旭回忆,此前的校内百来号人中,不乏来自11公里外的“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下文称“中山职校”)“飞腾学校”等校的学员。
其中,中山职校曾于2023年3月20日被指存在“殴打辱骂虐待学生问题”。当时,湖南省湘阴县委网信办向媒体回复,湘学教育集团2022年4月已停止与中山职业技术学校的合作办学,对于网友反映的湖南圣博特训教育集团与中山职校联合招生的问题,正在进一步深入调查。
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记者供图
2017年,豫章书院被曝出存在严重体罚、囚禁和暴力训练等问题。在张恩旭等人的讲述中,圣博学校及相关特训学校,是和“豫章书院”类似的存在。不少未成年人,甚至是成年人被“困”于此,遭受严重体罚和暴力训练。而这些人目前仍不见行踪。
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学员去哪了?曾被通报存在问题的场所,为何仍在继续办学?
“谎言”
张恩旭说自己是被抓进圣博学校的,像“犯人”一样。
7月13日那天是张恩旭外婆的忌日。上午约8时,他随父母出门扫墓。刚走到家楼下,迎面撞上三人,均穿墨绿色T恤和短裤。对方假称警察,以其个人信息泄漏涉及诈骗为由,让他到湖南配合调查。
要求对方出示证件无果。张恩旭试图从包里掏出手机,“还没有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包)就被他们抢走了”。张恩旭告诉南风窗,之后,他被强行拖拽上车。在他的记忆中,父母在一旁“没有任何的作为,整个过程也没有说任何的话”。
困住张恩旭的圣博学校卫星地图/受访者供图
据张恩旭表示,父母崇尚棍棒教育,早前因“跨性别”及精神压力而遭受父母的指责,曾被多次被软禁在家,并多次遭受家庭暴力。去年8月,他在北京回龙观医院诊断易性症、抑郁、焦虑,存在轻生念头。
他认定是父亲密谋将他送进学校。因为他和家人关系恶劣,今年5月,父亲却问他要不要去湖南玩。在他看来,家人早有计划。
这辆车从安徽合肥瑶海区,一路开往湖南岳阳湘阴县袁家铺镇沙湖村。途中,张恩旭两次提出要联系家人,遭到拒绝,并在第二次遭到殴打,“两拳打在我的肚子上,一拳打在我的胸口上。”他不敢再反抗。
七八个小时后,张恩旭被送进了圣博学校,这里的教官穿着同样的墨绿色服装。他反抗,结果被拖进小黑屋殴打。
张恩旭的手写信/张恩旭供图
在学校后来发给张恩旭家人的视频里,初来乍到的张恩旭询问自己为何会被带来圣博学校。视频中自称校长的唐某解释,那几人为教官,并称此事“是家长善意的谎言”。
后来,张恩旭从父亲口中得知,家人曾和学校签过合同,并交了76000元学费,打算将其送进学校一年。而这份合同并未经他手。
多位受访者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骗”进学校。其中,不少人和张恩旭一样是成年人。例如今年25岁的文涛,他在张恩旭到来的前一个月离开。
进入圣博学校前,文涛是某知名大学硕士生。读研期间,他患抑郁并产生轻生念头,于今年初休学回国。回国后,文涛与家人产生矛盾,两度吞药自杀。今年3月1日,家人将他骗上圣博学校教官的车。
文涛的手写信/文涛供图
文涛认为,家人受到校方欺骗,不清楚学校的真实情况。
在校待了三个月后,他因表现不错,加之身体不适获得了一次家长探访的机会。期间,他用方言和父母讲述自己在校内遭受殴打,父母表现得很着急。
“校长根据学生实际情况,表现乖的话会允许家长来见学生。家长原则上不能参观学校内部,只在会客室、校长室见面。”文涛说,学校也会提前通知教官注意点,“注意点就是不要在公开场合打学生之类。”探访过程中,还有教官在聊天室外监视学生的一举一动。
为增加学校的“可靠性”,校方还会联合学生编织这套“谎言”。文涛的父亲曾到圣博学校考察,与学校老师和两位学生进行沟通了解学校情况。林申和另一位因精神分裂而被送进校的英国留学生,被安排与文涛父亲交流。
文涛爸爸去学校了解情况/文涛供图
“挑选出来的学生都是比较聪明,会讲话的。”林申告诉南风窗,他与家长沟通时,全程有老师在一旁盯着。他知道文涛的父亲以为学校只是普通培训学校,但他也不敢多说。
“强行控制的环境里,学生在校每天到点就会做相应的事,包括作息规范。”他只说了这类表面能看到的改变,并未直接向其推荐学校。
这次交流在后来被当做宣传视频发布在朋友圈,呈现出来的画面向好:学生在校一段时间后变得自律,作息规范。
暴力“游戏”
张恩旭回忆,被强行带进圣博学校的第一天,因反抗,他被几位教官带至小黑屋“打到吐血”。右耳遭受重击,痛感持续了两三天。后来8月20日的检测报告显示,他的右耳听力减弱,至今仍未恢复正常听力。
张恩旭的检测报告,初步诊断为听力减退/张恩旭供图
圣博学校全称“湘阴县圣博青少年心理成长培训学校”。企查查信息显示,其成立于2008年,现法人林某,业务范围覆盖心理辅导、行为训练及青少年成长内容。曾用名有:湘阴县慧腾青少年心理成长培训学校、岳阳湘阴慧腾青少年成长训练营、湘阴县慧腾青少年成长训练营。
据受访者供图与相关宣传视频,学校办公室内张贴的海报上,标有“圣博教育”及学校logo,而校内的大楼顶部仍挂着“慧腾学校”四个大字。学校提供的纸张,也印着“湘阴县慧腾青少年心理成长培训学校”“慧腾人”等字样。
文涛手里的笔记本,上面写着“慧腾青少年成长学校”/文涛供图
在这里,“不听话”就会挨打。而暴力发生的场所不只小黑屋,也暴露在阳光之下,在所有学员面前。
多位受访学员介绍,烈日下,一行人进行体能训练。站军姿、跑步、深蹲、俯卧撑、吊单杠、负重跑……几乎每天都是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时而还会有体罚,在无遮蔽的空地上跑上数十圈。“每天都有学员撑不住,或中暑晕过去。”张恩旭说。
撑不住的学员会挨打,“打起来继续训练”。昏迷者则“扔在旁边,得不到治疗和照顾”。反抗的人会遭受更暴力的惩罚,工具包括木棒、铁棒、铁衣架等。这些让学员痛苦不堪的经历,却是一些教官口中的“游戏”。
张恩旭和其他学员写的联名举报信/记者供图
训练期间有短暂的用餐时间。张恩旭回忆,早餐是不新鲜甚至馊臭的馒头,粥稀得找不到几粒米。午饭和晚饭则可能是霉了的米饭,臭了的豆干,和沾有明显泥土味的青菜,时而“还会有教官们吃剩下的食物”。偶尔给家长拍摄用餐视频时,会提供肉,属于加餐。“但都是那种很差的速冻肉,甚至是臭的。”
疲惫过后,睡眠时间又被挤占。张恩旭的宿舍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五个上下铺,住9个学员和1个教官。午休时间不全由自己掌控,教官时而会“在寝室体罚,或打我们”。
“凌晨2点到4点,或凌晨4点到6点”,学员轮流值夜班,“这个期间不能睡觉,只能站在走廊巡逻,不定时会有教官查岗”。深夜熟睡时,又可能突然来个紧急集合,把人叫到楼下站着或加练。
吃不饱、睡不好,有人尝试逃跑。文涛看过想要逃跑的人。那位刚来没几天的新生,一直在跟人商议如何逃跑,并把希望放在了学校大门。
文涛写的学校内一天作息/文涛供图
有天站军姿时,学校的大铁门开了,他趁机跑了出去。两位教官见状追上。大概过了20分钟,他就被抓了回来。
他被扔在地上。双手任由教官指使的两人拽住,背部贴在水泥地上,被拖着跑了三四圈。“拖地的部位皮开肉绽,衣服也破了。”文涛说。
之后,那人又被教官拖进浴室进行“高山流水”惩罚——“找个水龙头强制往嘴里灌水,灌了之后让你吐,吐完之后继续灌”。接下来一周的时间,这人“基本上每天都在受罚”。
学生同样被纳入学校体系之内。学校会赋予部分学生特权,如有能力又表现听话的学生,会被“提拔”成为班长或助教,意味着更高的地位和权力。
文涛说,有人已经在学校待了两年,被提拔为助教,“在里面过得生活比较舒适,有烟抽、有手机用,也不用训练,只要带领我们训练就好了。”
蔡荷家长手机内的监控照片/蔡荷供图
当时林申被提拔为班长。在文涛眼里,林申“人没有任何问题”,情商高,人际交往能力强,能获得教官信任,“一个月就当上了班长”,帮助教官管理班级事务。
林申认为这同样得益于自己的大学生身份和较好的身体素质。他介绍,班长“在学生群体里有一定特权和好处”,能管理学生,有机会被带出学校“透透气”。同时,班长身份能避免被其他学生欺负,校内“学生之间的互相欺压是很严重的”。
但班长职位低于助教,得伺候教官,跑腿拿各种东西。他还需完成学校安排的活,如在办公室整理文件、打印资料等偏“文化”属性的工作。另有被赋予“暴力”特权的学生。学校会指使这些老生打新生,让学生们成为暴力的一环。
暴力成为最有效的改造“武器”,由此催生的恐惧压制住躁动的学生。文涛在日记里写道,“学校以军训与体能训练为主,要求学员绝对服从,而做到让学员服从的,是绝对的暴力压制。”
获救
张恩旭记不清自己到底经历过多少次暴力。
他记得其中一次,他写的求救信被发现,他被拖进小黑屋绑在椅子上殴打。脸被扇得火辣辣的疼,没等他缓过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教官语气凶狠,威胁说再敢写求救信,就把他的手打断。
他不服,仍在偷偷写。进入学校的第二天起,他就尝试用笔纸记录下自身遭遇和学校情况。暗地里,他拉拢更多可信任的学员联名写举报信,尝试保留证据。
张恩旭和其他学员写的联名举报信/张恩旭供图
终于,他等来机会。8月13日,另一位学员到期“毕业”,张恩旭将信托付于他。对方偷偷把信件带出学校,并交给张恩旭的朋友王宇航等人。之后,这些信件被发布在网上。
8月15日晚,张恩旭看到警察把学校教官喊了出去。一个多月里,这个被铁门和高墙围起的学校里,第一次出现除新生及家长外的陌生面孔。
学员们像是看到了希望。据张恩旭回忆,不少学员隔着楼道的栏杆朝宿舍外大喊,还有人尝试冲到楼梯口的铁门处,试图引起来者的注意。但很快,这些学员被教官反锁在寝室里。张恩旭也就不再清楚外面的情况。
16日约凌晨三点,张恩旭随警察及几位教官离开学校。据王宇航提供的通话录音,一名自称来自岳阳市湘阴县公安局的人告诉王宇航,张恩旭已被带到公安机关了解情况,且“看到了微博相关的东西”。
夜晚的圣博学校/受访者供图
张恩旭回忆,他出校后录口供,去医院检查,再坐上前往安徽的车。一直到17日下午,张恩旭回到家,后和王宇航一行人汇合。张恩旭成功获救。
8月24日下午,南风窗记者跟随王宇航一行人来到圣博学校。除铁门外,学校四周围墙均刷成红色。学校大门的牌匾上写着“圣博教育”,还能隐约看见底下灰色的“慧腾”字样。大门右侧学校简介的校名为“岳阳慧腾青少年成长学校”。
学校一片寂静。据航拍视频显示,当时校内操场空无一人。一楼楼梯口的铁门上了锁。张恩旭说,其在校期间,宿舍楼梯口白天不会上锁,只是不允许学员上二楼。
8月24日,圣博学校航拍图/受访者供图
当天,周边三位村民告诉南风窗,三天前(8月21日)学员们就已经走了。住在学校西侧的一位大爷还称,是在白天看到学员坐小轿车离开,具体送到哪不清楚。另有一位村民表示,8月初还听到校内有学员唱歌。
当晚8点,南风窗记者与王宇航等人返回圣博学校,发现校内仍有人留守。受访者提供的视频显示,一楼走廊、室内亮灯,有一人从走廊走过,未看到有学员活动的踪迹。
“转移”?
学员们去了哪里?
据文涛回忆,他到达湖南岳阳湘阴县后并非直接进入圣博学校,而是被送去另一个“校区”。
他记得,那所学校进门处的告示牌标有“飞腾专门学校”字样。“但我们在里面都叫它慧腾(圣博),我在里面看到的一些宣传,用的也是慧腾(圣博)。”待了二十来天后,学生被转移至圣博学校。他说,一同转移的,还有所有教职员工,包括副校长唐某。
8月24日,圣博学校正门口/受访者供图
林申证实了这个说法。今年初,23岁的林申被送到圣博学校,于4月离开。春节期间,圣博校内所有学生被转移到飞腾学校,“飞腾相当于是慧腾(圣博)另外一个安置学生的地方。”
经南风窗走访发现,该校区正门两侧写有“转化一个孩子”“幸福一个家庭”的标语,上方铁架上有“专门学校”的字样,“专门学校”前的两个字则已无法看到。
校门左侧贴有3块告示牌,标有“湘阴县飞腾专门学校”。一块标有“校园反恐防暴领导小组”的牌子显示,副组长唐某与圣博校内锦旗上的教师名称同名,成员吴某、李某则与受访者提到的教官姓名同音。
记者未在现场看到有教官或学员活动。
飞腾专门学校,正面航拍图,可以看到两侧写有“转化一个孩子”“幸福一个家庭”的标语/受访者供图
多位受访者提到,圣博特训教育集团、圣博(慧腾)学校、飞腾学校、中山职校等“有非常密切的交流”,并指出湘阴县当地多所特训学校之间存在输送学生的情况。
林申在飞腾学校待了近10天。当时,他多次随教官去附近约1公里外的中山职校取食材。在多位受访者口中,中山职校被称为“总部”。
2022年11月,蔡荷被家长送进中山职校。蔡荷的姐姐回忆,弟弟当时非常叛逆,经常逃学,偷家里的钱,去酒吧,三更半夜翻窗出门。家里担心他没有正经爱好工作,长大后变成地痞流氓。蔡荷的家人急于给他安排学校去上学,了解到中山职校后,把他送过去了。
“入学”后,蔡荷记得校门口有块写着“湘阴六中”的大石头。中山职校校内划分有“特训”和“职高”两个区域,“只隔了一个绿皮铁门”。他表示,用作特训的区域位于学校后面,一进校门就能看到那座铁门。
2023年6月12日离校前,蔡荷称,曾多次被转移到别的校区。学校对内称有人到校考察情况,便让学生转移去“慧腾(圣博)”或“湘乡”等校区。每次转移都会尽可能将校内的生活痕迹清空,“连衣架都会拿走”。他们被送到不同的校区,考察结束再被接回去,或是在其他校区待一阵。
心理辅导老师和蔡荷家长的聊天/蔡荷供图
另一位学员杨帆告诉南风窗,他早在2021年5月就被送进中山职校“特训区域”。他表示,在校期间,学生曾被转移去别的校区。直到2022年6月,他才离开。
今年进入圣博学校的林申和文涛表示,曾在圣博学校看见从中山职校“特训区域”输送来的学生。两校学生会在同一个场地训练,并由对应学校的教官管理。
两所学校的学生穿着不同的校服。中山职校的长袖校服为黑白色。圣博学校的校服有三种,“红色和黄色是春天的校服,黄色冲锋衣是冬天的校服,绿色短袖是夏天的校服”,文涛都穿过。
吕斌是今年从中山职校“特训区域”转移到圣博学校的一个学生。2024年2月14日,他进入中山职校,待了8天后被转移至圣博学校,直到8月13日从圣博学校离开。在今年夏天,他在圣博学校所穿的校服与其他学生一样,均统一为绿色短袖。
圣博学校里的绿色短袖/受访者供图
企查查显示,目前中山职校的法人为李某,该名字在被送到特训学校的这些受访者口中多次提及,其名下的“英高特”学校曾多次爆出丑闻。
这些年来,李某名下有许多学校。不少机构比如湘阴县英高特励志培训学校、湘阴县感恩励志辅导中心、湘阴蓝图教育(曾用名为“湘阴县岭北励志教育学校”)等,均为注销状态。
他曾担任法人代表的“湖南心励特训教育管理集团有限公司”(现法人邓某春)和“湖南英高特励志教育咨询有限公司”(现法人陈某旭)仍然存续。这些机构名字差别细微,很多属于同一批合作者。
湖南心励特训教育管理集团有限公司的企查查信息,经营范围包括教育咨询(不含托管、培训);人力资源管理咨询;安全咨询等/图源:企查查
张恩旭“获救”后,持续在网络控诉圣博学校,质疑当时与他同被“困”在圣博学校的学员们已经再次被转移。
2024年8月29日,湘阴县教育局发布公告称,因湘阴县圣博青少年心理成长培训学校经营范围不符合规定,超标准超时段收取培训费、培训学生存在寄宿行为,决定吊销其民办教育培训机构办学许可证,不得以原注册机构名义从事任何办学活动。
8月30日,湘阴县教育局一工作人员向南风窗记者表示,湘阴县政府已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具体情况不清楚。
湘阴县教育局关于吊销湘阴县圣博青少年心理成长培训学校民办教育培训机构办学许可证的公告/记者供图
(部分人物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受访者,部分来源于网络,首图为蔡荷供图
值班主编 | 黄茗婷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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