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游戏的名字叫‘我可以……’”
“我会随机地把话筒递给一个小朋友,拿到话筒的人要站起来,大声说,‘我可以干什么’。”
今年5月,退役已满一年的前女足运动员赵丽娜,站在广西平果第六小学的教室里,正给学生们进行破冰。投屏上,赵丽娜给出示例,“我可以踢足球,我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
教室里一阵燥热的寂静。话筒一个个递出去,言语间,学生们更改了词汇。“我可以”变成“我想”。
赵丽娜和广西平果市果化镇中心小学的学生们 / 图源:赵丽娜微博
词语流露着孩子们的无意识。想象一个超我,比认可一个超我更易接受。赵丽娜没有出言更正,只是对学生们表达的每一个期许,都开心地给予鼓励。
在内心深处,她似乎和这些孩子们共享着同一种灵魂,渴望着机会,又回避直言渴望。她自述自己是一个习惯性退缩的人,但足球给了她另一种能力。
站在球场上,她发现,自己可以抓住,倒下,再抓住。在无数次屏息凝神的瞬间,她认可了自己的力量。
这是一种珍贵的时刻。她要把这股力量保存下去。在退役后,赵丽娜同步开启了“星球计划”。她希望让更多学生有机会站上球场,让这些珍贵的时刻在学生身上发生。
爱踢球的人在哪里
一个瘦小的男孩在球场上奔跑。
比赛结束后,他和别的孩子搂在一起,欢呼着庆祝。但细看之下,这个孩子脸上的表情略显僵硬。他的足球教练告诉赵丽娜,6岁时,他曾不小心掉入家里的馕坑,全身大面积烧伤。
不踢球的时候,男孩在球队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脸上留下的疤痕让他习惯了远离人群,在安静的地方默默观察。但这份安静很快会被打破。训练开始男孩会回过神来,飞快地跑向等待他的队伍。
这是赵丽娜第一次走进乡村小学。2022年7月,她应邀请,来到新疆喀什一所小学普及足球知识。
那一年,她和国家队成员一起,捧起时隔16年的亚洲杯冠军奖杯。但荣誉背后,是训练二十余年累积的伤病。作为门将,常年与地面对抗,赵丽娜的腰椎、颈椎都承受着巨大压力,无法预测病痛什么时候会发作。一次次突然变得僵硬的身体,停训,追赶,都让她慢慢意识到,踢球不可能是一辈子的职业。
2022年2月6日,在印度孟买举行的女足亚洲杯决赛中,中国队以3比2战胜韩国队,夺得冠军 / 新华社发(贾韦德·达尔摄)
当这条路碰到天花板、不得不离开时,自己的下一个选择是什么?退役之后的去处问题,在荣誉之后到来。
人生前三十年,她大部分的生活都是踢球,对圈外的世界非常陌生。想到未来,她有些丢失了在球场上的确定性。
那阵子,赵丽娜做了一档节目,“丽娜叨叨叨”,频繁地采访队友们的足球人生。队友们的经历有些共性,许多人是在被动地接触了足球,糊里糊涂踢起来后,发现自己被足球所接纳。对她们而言,如果没有一开始教练来学校寻找苗子、家人带着她们踢球等偶然的机缘,也许就会错过与足球的一系列故事。
男孩踢球时舒展的表情,总让赵丽娜想起和朋友们的对话。小学时,她同样因为教练偶然看中自己个子高,而获得了接触足球的机会。被看见和被选中,让她开启了一段和班里别的孩子不同的生活。但在接触更多学生后,她发现,只要有机会站到球场上,甚至只要脚下有一颗足球,孩子们对足球的兴趣就会发生,甚至展现天赋。
“星球计划”006号阳光球场上踢球的孩子们 / 图源:赵丽娜微博
一面是孩子们接触足球的机会并不公平,另一面则是关于国足后备力量不足的长久讨论。赵丽娜逐渐觉得,退役后,自己可以做点什么。
自从“铿锵玫瑰”的1999年落下帷幕,足球这门与其他球类相比难以登顶的运动,受到的关注逐渐减少。零散的氛围和培养体系,让女足球员们总活在比较之下,她们出现在舆论场时,或被用来追忆曾经的荣光,或被用来嘲讽中国男足。
赵丽娜希望足球被看见,女足被看见。这并不容易。
今年三月,水庆霞曾表示,就女足来说,全国职业联赛在中国足协注册人数不超过1.5万人。此外,从U17女足国少、U20女足国青,到女足国家队,中国女足队员超八成来自16个重点城市及重点城市所在省份的女足队伍。这意味着,在顶端队伍缺少人才的同时,基数庞大的乡村学生,几乎处于足球真空领域。
在不能打比赛的未来,她想做的,是在机会更少的乡村推广足球。“先让更多偏远乡村的孩子们有球可踢,让他们知道爱踢球的人在哪里,慢慢地,队伍也能有人可选。”
在下决定前,赵丽娜找到了水庆霞教练,和她提及自己对未来的打算,希望让足球进入一百所乡村小学。
“我感觉她的眼眶红了。”赵丽娜说。原本,面对几乎未知的公益项目运作,她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做下去,但水指导的反应,让她得到了很多鼓励。
“如果没人做这件事,中国足球的球员储备越来越少,就越来越没人踢球了。”赵丽娜说。
被看见的力量
在赵丽娜的规划中,“星球计划”第一步很简单,主要做足球在乡村“从0到1”的推广,用三五年的时间,将足球场、足球物资或足球课带进一百所乡村小学。从操作角度看,这是一个比较容易起步的规划,起步的人力和资金无需太多,重点在于播下足球梦的种子。
比起加强后期的青训、在更有经济实力的城市中进行足球普及,赵丽娜更在意平衡乡村学生接触足球的机会。在这些孩子身上,她总能看到些自己的影子。
在关于赵丽娜的采访中,“被看见”总是一个高频词汇。从7岁开始足球训练后,赵丽娜长年住校。教练的关注被分散到几十人身上,她很小就学会了捕捉他人细微的目光,从目光中感受到肯定。
这样的目光,在她初中进入上海女足后,一度很稀缺。那时,她是队里最年轻的学生,因身体仍在生长,她无法像别的队员一样做猛烈的力量训练。力量不足,让她接不住球、扑不到球。赵丽娜发觉,自己从原本学校的尖子生,变成了球队最差的5号门将。
赵丽娜
尽管身处上海一队,但外出比赛时,她常常连球场都上不了。4个门将排在赵丽娜前面,要成为主力门将,意味着她要把她们都“熬走”。踢了8年足球,她忽觉自己没有了踢下去的意义。
赵丽娜扎进了摇滚乐里,在训练结束后给自己加练打鼓,是喜欢,是发泄,也是逃避。她习惯性地想要退缩,离开足球,或者当个爆裂鼓手,或者成为“酷girl”,放弃这条似乎无法出头的道路。
鼓手赵丽娜
但挣扎几个月,她忽然得到了一个机会。全运会有一个青年组的比赛,正好是赵丽娜的年龄段。球场对她的需要,让她重新获得了待在队伍里的意义。那场四年一度的全运会,赵丽娜所在的队伍获得了亚军。比赛和比赛的胜利,冲淡了一切日常重复训练的虚无感,被肯定的目光,回来了。
站在村小中讲课,赵丽娜总能看见和曾经的自己相似的目光。学生们的父母多在外工作,孩子们很早就学会了独立。老师的关注同样也被分散到几十个学生身上,早早懂事的学生往往沉默而乖顺,她们喜欢被认可、被需要,但很少直言。
球场不需要过多解释,站到队伍里,在一同争取胜利的时刻,孩子们能迅速感受到被接纳。
“星球计划”项目校湖南兴隆小学的校长杨长炳告诉我,学校曾有一位频繁辍学的孩子阳阳,母亲在给她整理衣服时,翻出了一封遗书。
阳阳的父母关系不算好,家中氛围紧张,她便将学校关系看得更重。一度,她将学校的感情看作生活的一切,朋友间的情谊,老师的态度,都能轻易牵动她的心。当感受到外界对她的疏远,她便以为被放弃。无法解决这一感受,阳阳只能选择逃避。
老师们将阳阳劝回来,试着让她参加了学校课后的足球社。杨长炳留意着她,一个月左右,阳阳没有再离开学校,她也不再总是一个人行动。
无论是赵丽娜,还是进行足球训练的老师们,都很难详尽地解释,具体是什么让球场上的学生变得快乐。他们只是提起足球,语调就会自然地高扬。
杨长炳刚到兴隆小学任职时,学校只有一个没建好的砂石球场,无法踢球。一进校门,他就撞见学生们拿着一个装满水的水瓶,在篮球场上乱踢。他将球场简单地整理后,学生们每到课间便冲去场上。时遇下雨,球场积水半个月,孩子们便在水地里踢球,浑身是泥地回到教室。他留意着这些学生,发现他们每天都快快乐乐。
广西平果市果化镇中心小学,孩子们在球场上奔跑 / 图源:赵丽娜微博
当老师二十多年,杨长炳苦恼于如今学生抑郁倾向增多。他曾专门做了一个课题研究,发现校内情绪低落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他们容易被手机网住,将情绪、生活都困在自己和屏幕之间,自此逐渐疏远集体。
他索性在学校里开办足球社团课,三到六年级的孩子每周一节足球课,每班一支足球队,定期举行校内的足球比赛。他并不刻意追求成绩,只是希望将学生们拉到户外,一起晒晒太阳。
在兴隆小学校园内,最醒目的一句标语是:踢快乐足球,享阳光生活。杨长炳比较自豪的是,兴隆小学自此没有辍学的学生,他这个不太追求成绩的校长,给孩子们在小学阶段,培养了一个很壮实的“底盘”。
众行者远
当足球被引入校园,和其他许多兴趣课一样,它要面对一场事关“作用”的考验。尽管了解足球对学生心态的许多积极影响,但家长和老师难免疑问,与学业相比,足球能带学生走多远?
在赵丽娜看来,比起获得实际的成绩,对更多参与运动的学生而言,他们首先获得的是成就自己的勇气。
凉山布拖小学的校长阿凉子拉记得,自己学校的女足球队第一次参加州内的比赛时,学生们紧张得甚至微微发抖。由于县城内只有布拖小学练习足球,孩子们从前没有能比赛的对手。这是她们第一次经历正式的对抗。
阿良子拉(左一)与布托女足 / 图源:央视新闻
那场比赛,布拖小学没有出线。“两胜一平一负。”阿凉子拉脱口而出每一场比赛的成绩。
下场后,学生们自然而然地哭了,但阿凉子拉并不担心。他清晰地看见这些曾经腼腆内向的孩子,在场上一次次冲刺,截断,射门,扑球。输球的伤痛很快会过去,学生们需要的只是下一场比赛,再下一场比赛。
第二年再逢州内联赛,有了比赛经验的布拖小学8:0零封对手。队内年龄合适的学生,在比赛中被看见,被选到成都就读体校。
类似的故事,赵丽娜在不同的学校中常有听见。
她总想起自己刚进国家队那年,随队和美国女足打的一场友谊赛。当时,美国队在FIFA(国际足联)排名第一,此前22年,中国队从未赢过美国队。
那场比赛以中国队1:0的比分获得胜利。在活动的人群都散场后,时任中国女足主教练布鲁诺·比尼将队员们带回了球场。他对大家说:“你们要记住现在的感受。
这个绝对不是你们人生中第一次赢这样的强队,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你们要把这种感觉记住,你们以后才可以战胜更多这样的对手。”
在赵丽娜心里,这些学生们第一次站在赛场上的紧张感,和自己当初在美国主场的紧张感没有很大不同。但竞技体育的魅力也在于,当站在场上,人们会获得和对手一较高下的勇气,随后在一场场比赛中,确认自己上场的能力。“从小经历这些,你会觉得输赢没什么大不了的。输了就下次赢她们。”
如今,星球计划已资助了近70所乡村小学,每到一地,赵丽娜都会向当地几所学校的校长了解校内足球状况。公益人的身份,让她看到了一幅更完整的足球教育图景。她也发现,许多暂时没有发展足球的乡村学校,背后可能是一个区域整体的无奈。
赵丽娜曾认识一位校长,在发展校园足球的第三年,因看不到成绩,希望暂停这个项目。村内土地有限,学校球场可能被改建为村民停车场,校长每年都要打报告争取保留。球场而只在市区举行的足球比赛,也需要老师们调课送学生参赛。尽管学校从上至下,都喜欢着足球,但每年要为足球训练付出的额外经费、精力,以及缺乏量化指标,让校长失去了耐心。
除了开荒艰苦,面对足球更长远的发展问题,老师们也难有解答。
前国脚杨旭曾谈及日本的足球青训现状,在一个上海长宁区大小的区域,有700多支青少年足球队,在足球体系上,从业余队,到校园队、青训队和职业队,每个环节都有成熟的队伍承接。学生即使某次选拔掉队,也有在别处继续踢职业足球的可能。
杨旭和学员们 / 图源:杨旭微博
一位球队教练曾告诉杨旭,日本足球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相比之下,国内更多地区的学生,面对的是一条充满未知的道路。“小学踢完后,初中去哪踢?初中踢完后,高中去哪踢?”当每一步都需要机缘,这些人生的可能性,会逐渐被磨灭。更多接受了启蒙的学生选择“12岁退役”,走上那条光滑而唯一的道路。
在理想的情况下,足球、音乐、种种兴趣,共同织起一张可能性之网,承托起各式学生,而非用筛选将人群不断抛出,最后留下一小撮胜者,其余人被定义为平庸。
“星球计划”希望牵起的,是这张网在乡村的开端。赵丽娜表示,每到一地,星球计划团队会探访地方的10所项目校,联系专业教练对学校体育老师开展培训,并鼓励校队之间开展比赛。当比赛形成气候,学生和老师的付出,就会有更明确的、可量化的意义。
赵丽娜在乡村小学开展“星球计划” / 受访者供图
踢球24年,她相信着足球能带来的价值,也期望更多孩子能拥有尝试的机会。“就当学习一份技能,不用投入100%的精力。”
人生的下半场,赵丽娜仍然在渴望着关注,但这一次,是为了学生。“我希望未来能有一条清晰的道路告诉孩子们,你能从小学开始踢球,一直踢到大学。”这不是单一的星球计划能完成的事,但在这条路上,她并不孤独。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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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赵靖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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