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诸多作家都从老祖母讲述的故事里,汲取了最初的文学灵感一样,我也有一个很会讲故事的祖母,我也从我的祖母的故事里汲取了文学的营养。
我除了有一个会讲故事的老祖母之外,还有一个会讲故事的爷爷,还有一个比我的爷爷更会讲故事的大爷爷———我爷爷的哥哥。
除了我的爷爷奶奶大爷爷之外,村子里凡是上了点岁数的人,都是满肚子的故事。
我在与他们相处的几十年里,从他们嘴里听说过的故事实在是难以计数。
在他们的故事里,死人与活人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动物、植物之间也没有明确的界限,甚至许多物品,譬如一把扫地的笤帚、一根头发、一颗脱落的牙齿,都可以借助某种机会成为精灵。
其实也不仅仅是上了岁数的人才开始讲故事,有时候年轻人甚至小孩子也讲故事。
我十几岁时,听邻居家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讲过的一个故事至今难忘。
他对我说,马戏团的狗熊对马戏团的猴子说:我要逃跑了。
猴子问:这里很好,你为什么要逃跑?
狗熊说:你当然好,主人喜欢你,每天喂给你吃苹果、香蕉,而我每天吃糠咽菜,脖子上还拴着铁链子,主人动不动就用皮鞭子打我。 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够了,所以我要逃跑了。
如前所述,爷爷奶奶一辈的老人,讲述的故事基本上是鬼怪和妖精。
父亲一辈的人讲述的故事大部分是历史,当然他们讲述的历史是传奇化了的历史,与教科书上的历史大相径庭。
在民间口述的历史中,没有阶级观念,也没有阶级斗争,但充满了英雄崇拜和命运感,只有那些有非凡意志和非凡体力的人,才能进入民间口述历史并被不断地传诵,而且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提高。
在他们的历史传奇故事里,甚至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
一个人,哪怕是技艺高超的盗贼、胆大包天的土匪、容貌绝伦的娼妓,都可以进入他们的故事,而讲述者在讲述这些坏人的故事时,总是使用着赞赏的语气,脸上总是洋溢着心驰神往的表情。
一部文学作品要想激动人心,必须讲述出惊心动魄的故事,必须在讲述这惊心动魄的故事的过程中塑造出性格鲜明、非同一般的人物。
而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是几乎不存在的,但在我父亲他们讲述的故事里比比皆是。
譬如我父亲就讲过,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一次吃了半头牛、五十张大饼。
当然,他的能吃与他的力大无穷紧密相连。 父亲说这个人能把一辆马车连同拉车的马,扛起来走十里路。
我知道我家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远房亲戚,我父亲这样说,是为了增强故事的可信性,这其实是一种讲故事的技巧。
后来创作小说《红高粱》时我借用了这种技巧。开篇我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跟随着我爷爷余占鳌的队伍去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
其实我爷爷是个手艺高超的木匠,我父亲是个老实得连鸡都不敢杀害的农民。
我就说,写小说其实就是讲故事,你不是说咱家那个远房亲戚一次能吃半头牛吗?
我父亲听了我的解释后,明白了,并且一言就点破了小说的奥秘: 原来写小说就是胡编乱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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