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姐是个体力活。
晴子算了一下,如果自己一天飞4段国内航班,意味着一天要帮旅客放行李一两百次——弯腰、直立、抬起,20吋的行李箱,说重不算太重,但长此以往,她落下了腰肌劳损的毛病。
此外,空姐的职业病还有皮肤变差、失眠、甲状腺功能减退……在空中飞了6年时间,熬过了厌飞阶段,晴子最终还是向往起地面的规律生活。
随着飞机出行越来越稀松平常,空姐这份职业也完成了祛魅,空姐厌飞、收入暴跌、转战新能源汽车销售等变化也逐渐成为新常态。
尤其是过去几年,受疫情影响出现了大规模的空乘离职潮。《2022 年民航行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至2020年12月31日,全民航共有102314名乘务员持证上岗,但到了2021年末,这个数字变成了97307名,到2022年末剩下85001名,两年时间,空乘人数减少了近17%。
▲ 空乘在乘客登机前做准备工作。图 / Unsplash
晴子曾经在一家航空公司工作长达6年,离开的时候,已经是见习乘务长。
在展开谈论这份工作的细节之前,她首先向我强调,空乘的主要任务是保障客舱安全,其他服务是其次。这是民航相关规定对“客舱乘务员”的定义。
追溯民航的历史,最早的空乘其实是护士,彼时飞机颠簸严重且可能给乘客造成一些身体不适,需要有医护的保障。随着客机的不断改进,飞行体验越来越舒适,但客舱安全依然是最重要的航空服务之一。
比如,空乘要提醒、监督旅客系好安全带,防止旅客乱换座位(否则会造成飞机载重平衡的问题);飞机上出现的各种意外,都需要机组人员按照规定灵活应对,甚至是组织逃生;此外,还有针对特殊人员(残障人士、儿童、孕妇等)的帮助。
伴随着民航市场化的改革、大型客机的引进、航线的拓展等,国内航空公司的竞争经历了从价格战到比拼服务项目的过程,如今各大航司的服务已经高度同质化,提供贴心服务则成了内卷的核心。
为了吸引乘客,航空公司会按照里程数给乘客不同等级的会员。不同等级的乘客服务要求不一样。比如,某航空公司规定乘客上飞机之后,必须给会员一人一份拖鞋、毛毯、枕头、报纸,然后仔细询问其他需求。如果指定服务区域有60位会员,平均一名空乘需要在乘客登机的短短十几分钟内服务完30位旅客。
但即便如此,在服务期间,她们始终要保持令人舒适的语调、声音,面带微笑,遇到乘客有任何需求,都需要周全地应答。
投诉是空乘们的紧箍咒。晴子之前所在的航司规定,每个乘务组每季度不能超过5个投诉。一般问题一定要在飞机上解决好,因为如果被投诉了,无论事实情况如何,空姐几乎都会遭到扣分处理。
一位空姐告诉我,有同事因为飞机爬升期间坐在前面跷二郎腿,被乘客投诉坐没坐相,但现实情况是,由于空姐穿的是短裙,不跷二郎腿则有走光风险。但即便自身没有什么错误,这位空姐最终还是被航空公司予以警告。因为在飞机上,“乘客是上帝”。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情感劳动”一词便诞生于对空乘人员的研究中。
1983年,美国社会学家阿莉·R.霍赫希尔德在《被管理的心:人类情感的商品化》中指出,除了脑力和体力劳动,在服务业劳动者还付出了情感劳动,这意味着劳动者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心理状态,也包含为了让服务对象感到舒适满意而做出的表情、肢体动作、声音的情绪管理。
资本通过对女性劳动者的情感投入的控制,以满足消费者的需要,进而实现对劳动力的支配和剩余价值最大化的榨取。在空姐这个特殊职业中,以身体为核心的颜值和外形也成了产品的卖点。
职业形象的隐形“性化”塑造,让飞机上的性骚扰如影随形。晴子随便就能举例很多。比如,有一次,在发餐食的时候,飞机突然颠簸,她便马上蹲下来保护自己,结果就有前方的男乘客直盯着自己的腿部;还有的旅客会说“你好漂亮,想娶回家做老婆”。
遇到这种情况,晴子还是得保持职业素养,一笑而过。
“空姐梦大家肯定都有,但(空乘圈)就像个围城一样。”
2018年,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唐唐原本收到了英国一家大学的研究生offer。当时她在学雅思,正好附近的大学有一场空乘招聘。抱着陪朋友一起去面试的想法,唐唐穿着借来的白衬衫、小裙子和大了半码的鞋子,也去面试了。
她记得当时现场很多来面试的人都拿着小本子在背一些内容,只有她心态很放松,没想到就这样无心插柳地顺利来到了终面。
实际上,空乘筛选的通过率很低,说万里挑一并不为过。以南航为例,据公开资料显示,2023年1月,南航开放的第一场空乘招聘,有22000余人报名,最终共有500余名面试者通过,通过率仅约2.27%。在通过面试和体检之后,预备乘务员还得经过三个月的训练考核才能最终入职。
被选中的女孩是幸运的,“成为空乘”不仅意味着对一个女性主流价值的某种肯定,另一方面,这份职业也许诺蓝天和自由给女孩们——她们可以随着飞机去各个地方旅行,如果被安排了国际航班,还可以免费出国游。
空姐是唐唐的第一份工作,从24岁到29岁,不长但也不算短的时间,是一个女孩从学生到社会人的转变时期。但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是从一个大学到了另一个大学。
这种感觉最初来源于第一年进入航空公司时在训练部期间的“军事化管理”。 比如当时的经理会随时弹来视频查看空乘在不在寝室,如果不在寝室,就必须在视频里展示下具体位置;经理甚至会检查空乘的抽屉和衣柜,看看是否有私藏的违禁品。
一年之后,她和同批的空乘终于从训练部来到乘务部,军事化管理结束了。但接下来的整个职业生涯,所有空姐都会面临被随时考核、抽查知识点的压力。
航空公司的安全服务知识点每个阶段都在更新,乘务长会随时抽人起来回答问题,如果回答不上,则面临扣分等惩罚。这十分考验人的应变能力。另一位从业4年的空乘七七说,即便已经是老空乘了,在飞行前一天她还是会焦虑紧张,害怕突如其来的考核。
还有,空姐的社交圈子也可能非常窄。这让她们产生某种程度的孤独感。由于每次航班的人员安排都是随机的,于是她们几乎无法处在熟悉的同事圈中。晴子说,一般空姐关系比较好的朋友都是“同批”,也就是当年一起进航空公司考核的人,因为大家有“同学友谊”,会互相照顾。
唐唐则提起了一些传言中的空乘圈“很乱”的八卦。她认为,也许这个圈子里两极分化特别严重,八卦属于一群人,而另一群人处在一种极度的“单纯”当中,因为“一毕业又相当于到了另一个大学,大家接触社会的机会很少”。久而久之,唐唐开始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
压倒唐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航空公司越来越多的“形式主义”的工作。比如,当时她的组长给了她一个题目,让她在一周之内写出三篇论文,用来参与部门的评奖。不仅如此,各个部门要参与的评奖五花八门,层层下达的任务让唐唐觉得越来越没有意义。
熬夜、长期的飞行辐射也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身体损耗。晴子说,正常时间的航班实际上很少,更多的是红眼航班,她最早的时候是凌晨3点10分起床,到了晚上2点多才抵达酒店。
直到离职之前,唐唐去体检,发现胸部里长出了5颗结节。甚至很多空乘人员经常被体检出来“甲状腺功能减退”,原因是接触了过多的辐射。但空姐如果体重BMI值超标,或者有其他一些问题,就会面临停飞。随时面临的考核、投诉和与社会脱节的感觉等,让空乘圈出现了关于职业倦怠的专有名词——厌飞症。
薪资上,空姐似乎也不具备优势了。曾经,空姐算是高收入职业,但十几年来,空姐收入标准基本没有变化。空乘的薪资,主要由基本工资、飞行小时费、飞行补贴组成。基本工资很少,每月2000元左右;其余收入全是“辛苦钱”,飞得越多挣得越多,飞得越少挣得越少,相当于计件制的收入。大部分航空公司喜欢招实习生,实习生一个月飞七八十个小时,也只能拿到五六千元的工资。
离职前,晴子已经是见习乘务长,底薪扣完五险一金为2800元,如果每个月正常飞七八十个小时,小时费以70元/小时计算,加上夜航费、过夜费等,她一个月可以拿到一万元多一点的工资。
过去的疫情三年,航班数量急剧减少,导致空姐的收入跌入谷底,这是空乘大规模转行的主要原因。晴子和唐唐都熬过了这个低谷时期,但也正是这段时间,让她们重新审视这份工作,最终决定转行。
但为什么我们看到的大龄乘务员相对较少?在主流的航空公司招聘中,一般要求年龄在26或者28岁以下,除了少部分要求高学历资深空姐的年龄会放宽到30岁。这意味着空姐一旦离职,便不容易继续回归到这个领域。
也就是说,26—28岁对空姐来说可能是一道煎熬的分水岭,这个年龄,“围墙感”愈发清晰。
首先,年龄一大,从空姐换到其他任何工作都更困难。2023年,网上曾出现过一些空姐转战新能源汽车领域后月入十万的新闻。但晴子说,空姐转行其实很不容易。
如果此前就是空乘专业出身,加上空姐这个职业积累下的工作经验在别处能运用的地方很有限,离职空姐的一个普遍选择是去干前台、销售的工作。另外还有很多人选择去做自媒体,用“前空姐”的身份建立人设和内容,但自媒体运营并不容易。
▲ 图 / Pexels
在离开航空公司之前,唐唐原本还做着一份主播的兼职。但由于实在太累了,她便辞了空姐的工作,专心在电商直播工作,而这份工作有着比空姐更高的薪资。随着30岁的临近,她开始有了生育焦虑。她想着努力赚两年钱,到32岁如果没有适合结婚的对象,就去精子库找一个精子,生一个自己的宝宝。
距离辞职过去一年多,唐唐说,“说实话,换了这个工作之后,我现在有点想回去”。这一年,她体会到了外面的社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结果她有点失望,“每个公司都是这样的”,都要做一些没有意义的形式主义工作,“以前是我不成熟”。
最近,“围墙外”不稳定的感觉愈发强烈。2024年,航空公司新一轮的春招又开始进行了,唐唐犹豫过要不要参加新一轮航空公司的招聘。
在新闻里,今年航空公司春招人潮涌动,通过率依旧很低。空姐的光环不再,薪资上也没有优势,但求职的00后们似乎比以往都更“成熟”,她们在社交媒体上积极向老前辈们提问,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
空姐到底是不是铁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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