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林盛,善于施展“魔法”、改变局面。他用一套行业内人士看不懂的营销手法,造出了钟薛高,收割了一票投资人和消费者,享受了令人眩晕的高增长。
如今,“魔法”失灵,失去了重重光环的钟薛高被打回原形。我们找到数位钟薛高的中高层员工和熟悉消费赛道的投资人,试图还原:融到的十几亿都花去哪儿了?以及这个新消费领域的第一网红,究竟是如何倒下的?
伸出又撤回的援手
加入钟薛高四年,陈燃最近一次“见到”老板林盛,是在几天前的热搜上。
“不惧坐一晚上绿皮火车到北京”“就是卖红薯也要把债还上”“不跑不赖不怂”,寥寥几句表态,试图勾勒出一个“坚韧”的创业者形象。
▲ 钟薛高创始人林盛被限高上了微博热搜。图 / 微博截图
但那一刻,陈燃能想到的只有两个月前,林盛的沉默。当时,她拿着新一版裁员赔偿方案给林盛过目。听到老板满口答应,“马上安排人跟进”,陈燃替昔日的伙伴们松了一口气。可真到了约定的打款时间,林盛就突然消失了,微信不回,电话也不接。
让员工离开的动作,不会因为老板的沉默而停止。多名前员工透露,钟薛高实际在职人数仅剩20余人,而巅峰期,这家明星消费公司的员工规模接近2000人。或主动、或被迫,99%的员工已经离开了这里。
当然,也有些人“没能裁掉”。孕期、产期、哺乳期女职工们的劳动关系,都转移到了全资子公司钟茂食品名下,而这家公司涉及的被执行金额高达2265万元。陈燃为她们揪心,“(这家)公司账户里一分钱不剩,发不出五险一金,未来女员工们的生育补贴都会受影响”。
2023年3月,林盛收到了来自钟薛高财务部门的数据报告。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公司运营出现问题,现金流即将断裂。彼时,新一年雪糕销售的旺季即将到来,从原料商、代工厂、物流的成本到员工工资,每一项支出都可能出现问题。
陈燃目睹过那份报告。在她看来,现金流是一家企业的生死线,“这是第一优先级的问题”。但这似乎并没有引起林盛足够的重视,新产品系列Sa’Saa的发布会月底照常举办,钱一直在花出去,“他大概对下半年(的进账)太有信心了”。当时,摆在林盛面前起码还有三条路——迅速开启新一轮融资,拿到代理商下一年的预付款,以及卖掉雪糕、拿到销售额。
林盛有理由相信,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毕竟,钟薛高从诞生起就是资本争相追逐的对象,2023年之前几乎没体验过缺钱的滋味。
▲ 钟薛高价目表。图 / 视觉中国
多位内部人士透露,不同于公开对外融资只披露到2021年5月完成的A轮,事实上,钟薛高在那之后的一年内,陆续又完成了B轮和C轮融资。最后一轮投资方包括博裕资本、中东主权基金穆巴达拉等等。
而钟薛高此前披露的三轮融资,背后也都站着一线投资机构。2018年7月,成立不到四个月的钟薛高,拿下了由经纬创投、真格基金、峰瑞资本领投的天使轮,谈判非常顺利,“几乎是见了一面就定下来”。融到了2亿元的A轮,则由元生资本领投,H Capital、万物资本跟投。算上后面陆续到账的几轮融资,钟薛高创立至今已经从一级市场募集了接近13亿元,估值一度逼近40亿元。
但就是这样一个资本市场的昔日宠儿,在2023年年中成了“弃子”,孤立无援。陈燃参与了和多个投资方的多轮谈判,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和林盛的信心都一点点矮下去。
求援的第一站,是投了最多钱的老股东,林盛天然认为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却不救”。但“白衣骑士”没有挺身而出,随着尽调深入,一个事实摆到投资人面前——钟薛高不仅从未盈利,欠款规模也远超想象,“接近9个亿”。陈燃知道,这对林盛和团队来说,“是一个不可能清偿的数字” 。
剩下的投资人,一改此前热络。鼎盛时期能拿到钟薛高的份额,是投资人“圈子扎得深的证据”。而此刻,它变成烫手山芋。林盛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资方列出了如今看来颇为苛刻的条款,其中包括一旦业绩对赌失败,林盛和核心团队要放弃股权和控制权,就连钟薛高注册的商标都质押给资方,“相当于无条件退出,未来公司和他无关了”。
2023年6月,上海进入夏天,钟薛高的处境比气温更焦灼。咬牙同意上述条款后,林盛终于等到老股东的点头——计划对钟薛高追加高达3.5亿元的投资。
然而,关于安全落地的想象只维持了三个月。就在最后签字打款的关口,投资人决定撤回援手,给出的理由非常官方,“没有过投委会,觉得(投后)风险太大了”。
陈燃很快觉察到,彼时的钟薛高,“对投资机构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不少受访者对我们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在他们看来,欠债还不是最致命的问题,“如果一家公司除了需要钱,还要把核心管理层换掉,那就没必要救了”。
风暴中的林盛来不及沮丧,立刻命令员工去商业银行办贷款,“能有一点是一点”。到最后,陈燃甚至走进了民间贷款公司的大门。但最终,她没能为钟薛高找到一分钱。
和如今想要换掉林盛及核心团队截然不同,早期投资人坚定地站在钟薛高身后,林盛是最重要的理由。
在消费领域深耕多年的投资人洪昊对每日人物回忆,风口上的林盛,绝不是普通机构的投资经理就能随便接触到的,他的项目是所有人争夺的标的,“公平地说,如果我能有这个机会,我也会出手”。
当时,掌握了这个机会的人是真格基金董事总经理顾旻曼。第一次见面,她就决定要投林盛,“见他是在上海大悦城的一家咖啡馆,当场就确定了意向,后来我们成为了第一个确认意向的天使投资人”。
早期投资,往往是看人不看事。头头是道基金合伙人姚臻也曾公开表示,投钟薛高,最关键的因素之一是创始人林盛。她认为,投资本质上就是要投赛道里最厉害的选手,“如果选手跑不动,赛道再好跟你没什么关系”。
林盛选择的赛道,不是没受到过质疑。天使轮投资方峰瑞资本,一度担忧冰品赛道的想象力。项目到了投委会,反对一方连连发问,钟薛高为什么只想在天猫卖冰淇淋?这个品类在天猫的年销售额只有3亿元,会不会太小?
但林盛此前成功的冰品操盘经历,说服投资人拿出了真金白银。2015年至2016年,广告咨询出身的林盛,一手把东北街边小店里的马迭尔、中街1946,推向了北京、上海的核心商区。他太知道怎样给一支普通的雪糕同时打上高光和柔光。
第一步,雪糕外观就要吸引眼球。走出东北后,马迭尔立刻邀请意大利米兰商学院重新设计商标和包装;每支中街1946顶部都用特殊工艺刻着“1946”的浮雕图案。接下来,就要赋予产品厚重的历史感。从“东方小巴黎”到风云人物张作霖,都成了东北一支小小雪糕的点缀。
最后,这些设计、故事理所当然成为拉升价格的砝码。经过林盛的改造,马迭尔、中街1946的价格快速上浮到5元至20元,摇身一变成了高端甜品。
▲ 中街1946雪糕。图 / 中街1946旗舰店
同样的步骤也在钟薛高研发产品时被复用,这一次,独到的设计变成了瓦片式的外观、回字形的花纹,想要讲述的故事变成了写满广告文案的木棍。
没有人会忘记钟薛高线上销量超越哈根达斯的时刻。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并不是林盛第一次打败这个冰品巨头。早在2016年,中街1946首次参加双11,就一跃成为冠军,销售额是哈根达斯的500%。
长袖善舞、所向披靡的林盛,一度总结起自己施展“魔法”的心得——冰品不是高科技产品,“大家比的是传播能力的问题”。
从操盘手蜕变成灵魂人物,林盛领衔的钟薛高传播第一战,在2018年的双十一打响。他依然讲述了一个昂贵的故事。厄瓜多尔粉钻做的原料是粉色可可,据称当时只有五吨原料进口到中国,他决定拿下其中三吨。而搭配粉色可可的原料更是号称“20年结一次果的日本柠檬柚”。这么稀有的原料当然要价不菲,只是林盛一度说每吨价格高达70万一吨,一度又改口说是120万,颇不稳定。
最终的成品,一支售价高达66元。独特的外形、极高的单价让它一炮而红,不到15小时,2万片库存销售一空。钟薛高摇身一变,成为“雪糕界的爱马仕”。不止是原料,小小雪糕的每一点都可以成为故事的一部分——产地、工艺、品控,林盛用一套又一套的话术,让人相信贵有贵的道理。
▲ 66 元一支的厄瓜多尔粉钻雪糕成为钟薛高身上最突出的标签之一。图 / 钟薛高官方微信
这种打法快速吸引了好奇的消费者。此后,钟薛高的发展速度就像坐上火箭。2019年,销售额破亿;2020年,线上销售额一度赶超哈根达斯,横扫各大销量榜。
而增长率正是投资人们最在意的指标。从2020年开始,投资机构里的消费品BP(投资计划书)越来越多,新品牌数量超过2000个。2021年前6个月,新消费赛道就披露了超过300起融资,有超过500亿人民币的热钱在其中翻涌,几乎没有任何一家投资机构不看消费。也是从那时起,钟薛高一度把赴港上市当作最高目标。
遍地是钱的日子,让“魔法师”林盛放松下来。他甚至觉得消费升级的电梯刚刚开始运转——“历史上,但凡能穿越不同经济周期,一路走下来的品牌,没有一家是做性价比的。我做好我自己,我站在这里不动,消费者的生活水平会慢慢上来的。”
与众不同的代价
从结果来看,线上大杀四方的成绩给足了他施展“魔法”、保持个性的自信。但当广告出身的他离开线上“统治区”、杀到陌生战场,很快会发现——保持与众不同的代价相当高昂。
传统雪糕行业一般有两种生产模式,ODM是直接贴牌生产,OEM则是由品牌方设计产品方案,委托工厂生产。而钟薛高属于第三种——只借用工厂的生产车间,生产线完全独立研发、独立运转。
这种与众不同,大部分是由于钟薛高的外观:瓦片状,上面印有回形纹。为了这项“创新”,钟薛高付出了极大的成本。
从下料、馅芯灌注、外壳添加,再到雪糕的脱模、封装,钟薛高整条产线的生产设备均为独立设计和采购。创始团队在此前接受采访时透露,钟薛高在设备、工艺、创新多花的钱,都算在供应链的费用里,“这几年投了几个亿”。
对于行业巨头来说,这些钱或许不算什么,但落到一家创业公司的财务报表,这意味着天价支出。陈燃用同样自建供应链的消费品牌做比较,“元气森林自建一家工厂投入了五六个亿,(我们)差不多也是这个量级”。但付出同样代价,元气森林把供应链紧紧攥在了手里,但到了钟薛高这边,原则上这些设备都是代工厂的资产。
陈燃一度非常困惑:“如果这些东西都不属于自己,那为什么要投入这么多钱?或者为什么不干脆自建工厂?”林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钟薛高前生产员工许一帆认为,这笔投入更多是因为“逼不得已”。面对成熟的代工厂,新品牌注定是弱势的一方,“不被信任是一定的”。
许多模具厂负责人第一眼看到钟薛高的图纸时,就表达了疑惑——此前没有品牌选择这种外观,雪糕本身的斜度、平滑度,也都超过普通模具的标准。问题从一个撞向另一个,传统雕刻、切割方式让雪糕顶部的回形纹既不美观,又易折断,为此,研发部门不得不选择全新的工艺,“全新就意味着另外的价钱”。
很多工厂都感觉,钟薛高做的事情像“天方夜谭”。他们自然不愿意为某一个小客户而自己花大价钱采购设备,“人家说得很直白,(你们)量太小,不值当”。
除了设备与众不同,钟薛高也选择了一种非常特殊的生产流程——在代工厂里放了自己的生产、质检班组。这意味着,钟薛高的生产员工,每天都要和代工厂的厂长、班长对接生产。
在许一帆的记忆中,这个复杂的生产流程,肇始于一次公司成立初期的食品安全事故——代工厂班组生产的雪糕里掉进了一只苍蝇。林盛得知消息后立刻找来质量总监,要求绝对杜绝这种隐患。沟通之后,林盛决定派驻专门的生产、质检团队,他认为“这是唯一彻底避免食品卫生问题的办法”。
在冲向线下的冒险中,林盛的“魔法”多少失灵了。传统冰淇淋巨头走过的路、踩过的坑,钟薛高也得跌跌绊绊地去经历,而一个在线上起家的消费品牌想要获得更多消费者,也得硬着头皮去更广阔的线下市场拼杀。
在陈燃印象中,和供应链改造难度比肩的就是铺设自有冰柜。截至目前,钟薛高一共向线下市场投放了超过5万台冰柜,参照竞争对手和路雪铺设6万台冰柜就花了超过3.6亿,这部分的投入不会是小数目。
▲ 超市里的钟薛高冰柜。图 / 视觉中国
更重要的是,为了配合公司的下沉战略,这5万台冰柜大量投放进了低线城市,“夫妻老婆店”。这直接进入了伊利、蒙牛、和路雪的射程范围,遭遇了密集的抵抗火力。
根据报道,很多城市的钟薛高经销商都不得不面对“二选一”难题。一位在北方省份深耕几十年的雪糕巨头销售员对经销商提出要求:“要是签了钟薛高,你就别做我们了”,“在我们投放了冰柜的地方,不允许投放钟薛高”。
钱像流水一样花到了下沉市场,但进项寥寥。陈燃感受到了管理层的焦灼,但对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一只13元的冰激凌,真能在低线城市找到新的用户吗?”
负责钟薛高生产业务的王凌睿,一度也觉得公司不少决策无端增加了成本。但很快,这件事被他抛在脑后。2020年疫情袭来,钟薛高全年销售额完成了100%的增长,对当下的王凌睿来说,更紧迫事情是招人、跟上业务扩张的脚步。当时,“新人入职当天就得开始干活,工作量立刻饱和”。
诞生了不少伟大公司的硅谷,信奉一个铁律——增长高于一切。对于创业公司来说,性感的业务增长曲线,某种程度上可以掩盖所有公司治理上的问题。钟薛高也不例外。
危机、祛魅与反噬
对于钟薛高前生产员工许一帆来说,第一次对这家公司产生怀疑,是因为直系领导被开除。
也许是打惯了顺风球,也许是对用户的消费力过于乐观,钟薛高在2022年继续定下了100%的销售额增长目标,并以此标准下达了生产任务。但是直到当年8月,“才将将卖出前一年的销售额”。更糟糕的是,秋天已经等在门口,雪糕淡季来了。最终,官方数据显示,2022年全年销量增长不足50%。
没有卖出去的雪糕,只能当作原料损耗报废,“在林盛看来,算是很大一笔钱”。让许一帆不解的是,唯一需要为这件事负责的人竟然是管生产的直系领导,而这个目标显然是由销售部门制订的。他很快说服自己,“大老板都不高兴了,总得要有人背锅”。
但销售不振的重要原因,和一场席卷全网的“火烧钟薛高”危机脱不了干系。在这场延烧多日的危机里,消费者对钟薛高完成了全方位的祛魅。
最开始,所有人质疑的重点集中在钟薛高“为什么烧不化”上,林盛气得在朋友圈怒怼称这是黑公关,“在对手那里热搜原来不要钱”“水军痕迹明显”。这番表态并没有为他争取到多少理解或同情,反而让网友翻起了旧账——原来说“它就那么贵,你爱要不要”的钟薛高老板就是他,哪怕这句话其实说的是原料商的态度。
但后来,舆论的火力很快集中到“钟薛高凭什么卖那么贵”,这也是更致命的指控。有乳业分析师拆解了每片钟薛高基础款雪糕的成本构成,“平均在3元至5元”,就算加上运输、冷链以及经销商、零售商的返点,“也就在8元至13元之间”。对比钟薛高在便利店13元至22元的售价,有不小的差距。
一夜之间,钟薛高成了年轻人口中的“雪糕刺客”,专门潜伏在别家品牌的冰柜里伏击消费者。虽然在舆情汹涌起来前,钟薛高已经加快了推广独立冰柜的进度,但铺天盖地的骂声还是涌向了这家成立四年的创业公司。
▲ 被称为“雪糕刺客”的钟薛高。图 / 视觉中国
林盛此前苦心为钟薛高打的一层层高光和柔光,也一一遭遇了打脸、反噬,人们发现,极度擅长营销的钟薛高,此前两次被罚都是踩在虚假宣传这颗雷上。说好的吐鲁番盆地核心葡萄种植区特级红提,实际为散装一级;特别甄选的日本薮北茶,其实是混装茶叶。就连“不加一滴水,纯纯牛乳香”的广告语也被锤了,自家产品的配料表明明写着,含有饮用水成分。
巨大的舆情带走了绝大多数消费者的心,也让一度疯狂追逐钟薛高的经销商,紧急刹车。
2022年下半年,代理商的货款没有如同预期中那样按时打来。预付款是维持公司运转的重要部分。多位内部人士透露,2022年开始,钟薛高线下营收占比正式超过线上,占总营收70%左右。像所有消费品一样,为了完成销售目标,钟薛高也通过加赠、返利等等方式向渠道“压货”。
这是钟薛高激励经销商的重要方式。原则上,预付款打得越多,经销商所能拿到的产品折扣就越高,同时还可以兑换更多赠品。
消费市场火热的时候,这种压货手段相当奏效。陈燃的印象中,从2020年至2022年,“这个模式帮钟薛高画出了漂亮的增长曲线”。大的经销商也更愿意选择钟薛高,北京地区经销商王瑞透露,高峰期每个月少说能卖二三百箱,毛利率超过50%,“卖一根钟薛高的利润顶得上卖一百支小布丁”。
但这一切都有前提——钟薛高能始终维持极高的热度和动销率。很遗憾,2022年夏天的“火烧钟薛高”事件成了推倒这副多米诺骨牌的力量。从此之后,钟薛高的销量一落千丈。但因为预付款制度,压力不仅没有直接传导到公司这一端,当年的营收第一次突破了10亿大关。
大厦倾覆
在所有人的回忆里,2022年是一切急转直下的开端。
平价产品线Sa’Saa就在此时被提上日程。2022年底,林盛计划推出这款3.5元一支的平价产品,套上时下最火的AI概念。内部代号“钟薛不高”,被林盛寄予厚望,“想着能借此打个翻身仗”。
但希望很快破灭。许一帆收到的指令是对照季节新品采购原料,“只买了几百吨”。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收到追加采购和生产的订单,“生死已定了”。
同样赔钱生产的,还有2019年推出的子品牌李大橘系列。和钟薛高一样,李大橘出圈路径也是靠与众不同的外观,最早推出的猫爪杯,包装上有一只橘猫慵懒地趴在杯子上。但它的销量同样懒洋洋的,不见起色。每年都采购几百吨原料,每年都卖不出去。
▲ 李大橘猫爪杯。图 / 李大橘官网微信
不少员工认为,既然销售数据这么差,这个子品牌应该立刻关停止损。然而时间一天天流逝,林盛依然没有做出决定。某种程度上,这是因为公司内部没有谁能真正地改变创始人。
钟薛高的两位联合创始人,都是林盛2004年第一次创业时的老部下,掌握着最核心的部门——周兵负责线上渠道和品牌推广,庄毅负责线下渠道。
而一个受到林盛信任的员工大概是这样的,学历不必突出,但要能完成林盛看中的业务指标,最重要的是,要对林盛做的事情百分之百的认同、忠诚。
纪录片《燃点》里,林盛讲过一个使命必达的故事。钟薛高创立之初,现金流捉襟见肘,“每个客户都是金主爸爸”。当时客户突然要求团队成员立刻到浙江嘉兴当面开会,时间有限,他们只能选择打车。最后到了地方才告诉司机,“我身上没这么多钱,给我两天,我一定给你。”
林盛动情地说,很久之后自己才知道了这件事,“他当时没有因为身上没有钱就说自己去不了,他(做这件事)没有任何抱怨”。
于是,员工们绝大多数时候只能选择执行命令。每年都有三四个月,办公室的冰箱里会堆满临期“报废”的李大橘,为了及时消耗,员工们只好饭前会后都来上一根。
抖音2023年第二季度冰激凌品牌畅销榜显示,可爱多市场占比为13%,伊利和巧乐兹分别占比9%、7%。钟薛高占比4%,仅排名第七。而在2022年同期,钟薛高还曾是抖音冰淇淋品牌自播销售额、爆款榜的第一名。
线下渠道也同样卖不动,王瑞囤的货只能堆在冷库里,最后赔了大几万才全部清掉。数据佐证了这一点,过去一年,钟薛高市场份经历了超过50%的断崖式下跌,“大经销商连账户里的赠品都卖不掉,谁还会再打钱、拿货呢?”陈燃说。
事实上不止钟薛高,很多巨头也遭遇同样的打击,整个行业坠入了一条下沉通道。拥有可爱多、梦龙高端雪糕品牌的联合利华,也用“充满挑战”来形容2023年——贵价的雪糕卖不动了。5月至9月是雪糕的销售旺季,销量前20的产品中,6元以上的产品只有五分之一,而2022年的占比接近半数。
许一帆觉得自己是最后感受到寒意的人。他在钟薛高工作了四年,一直负责雪糕的生产。2023年开始,他就觉得自己成了“闲人”,预定的原料一次比一次少,从几百吨降到几十吨,去年9月之后,干脆产线都不动了。工厂也同步停摆,在安徽舒城投资的雪糕工厂只运转了不到半年,“就都黄了”。
至此,钟薛高所有的自救的路看上去都堵死了。从不出现的原料供应商、代工厂主们开始到总部拉横幅、“找人聊天”;被拖欠工资、赔偿金的员工涌上社交平台,打出白底黑字的标语,喊着“钟薛高还钱”。
这不是钟薛高第一次陷入危险境地。上一次资金链濒临断裂是在2019年。
彼时,林盛为了保障现金流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方面,为了开源,他去一级市场找钱,一口气“见了80家投资公司,听了80声NO”。另一方面同步节流,疫情开始,所有高管团队整整四个月没有发工资,“最惨的时候,账上只剩100万”。
上一次危机发生后,林盛还能平和地讲出这些,力证自己和公司可以扛过压力。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却已经等不到力挽狂澜的投资人。
一位在消费领域的资深投资人,原本相当谦和有礼,但当我提出聊一聊钟薛高的时候,他简短、坚定地表达了拒绝。曾经,多家投资机构把它作为经典案例放在公司网页上,在各种论坛中谈论它将如何引领新消费时代。现在,他们对钟薛高闭口不提。
在一位投资人士眼中,这种态度并不意外,“毕竟谁愿意谈论自己失败的Portfolio(投资案例)呢。”
▲ 林盛《燃点》纪录片。图 / 截图
消失
他在微信对话框里回复说,自己这次来北京是出差。对于我们提出的见面请求,一开始他表达自己乐意对话,“下周约时间”“明后天联系”,但等到约定时间来临,他再一次消失了,没有回复消息,电话也无人接听。
熟悉他的人并不意外。“他可能想从这个对他不利的局面中逃开,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钟薛高的员工和经销商们却还困在这场风暴的余波里,他们没有逃避的选择。
“公司不行了”, 2023年年初,陈燃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在她看来,即便林盛再迟钝,“(去年)6月份也能猜到这个结局。”
林盛在一年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经历了快速扩张之后,钟薛高的组织正变得越来越臃肿。“2018年一个人用三天时间就能完成的工作,到了2021年演变为三个人用五天都不一定能做完。”
王凌睿如今回想,认定这是林盛提前为裁员“吹风”。而背后真正的原因是资金链断裂。果然,几乎同一时间,钟薛高开启了成立以来规模最大、涉及部门最多的一次裁员。在大多数人印象中,这次裁员比例“起码有40%”,而当时算上线下销售团队,钟薛高的员工数量已经接近2000人。
而从那之后,裁员就没有停过,“根本说不上是第几批”。到了去年9月,眼看着销售旺季过去,销量没有起色,老板口中的下一轮融资“更连影子都没看见”。许一帆原本打算自己离职,但他的直属领导让他再等几天,下一轮裁员马上开始。更让他惊讶的是,裁员名单上也写着这位领导的名字,“他说,干脆拿了赔偿金一起走”。
但这个计划最终还是落空。那些在社交平台上讨薪的员工自称,去年7月被钟薛高裁员,约定年底支付的赔偿金和工资,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很多员工已经在申请劳动仲裁。许一帆和他的领导自然也没有拿到一分钱。他透露,4月份最大规模的裁员以后,其余员工基本都没有赔偿,“公司实在是没钱了”。
到了今年,连虚假的希望都没有了。HR在裁员谈话里会直接告诉员工——没有赔偿金。员工没有任何博弈的筹码,因为HR根本不需要他们在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上签字。“已经到了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的地步。”陈燃说。
和员工一起经历了剧变的还有线下经销商。一度,巅峰期钟薛高在全国一共有接近600个经销商,覆盖了全国超过200个城市。而到了2024年,经销商大会的主题悄悄变成了:至暗时刻,向光而行。
在大会上,林盛承认了现阶段钟薛高的困难,同时宣布今年“只做3个亿的生意”。打着逆风局,林盛的发言依然鸡血满满。“其实,有钱的时候做企业,我们是没有经验的,确实是走了一些弯路,但没钱的时候做企业,我们特别有经验。”
他还强调了钟薛高新品的号召力,“2024年冰淇淋新品是在我心中最好的一届,他们有血有肉,竞争力强劲。”但实际上,直到此刻,第四颗苹果棒冰、苹果枫糖肉桂雪糕、粉红椰椰雪糕这三款新品仍旧只出现在公关通稿中。
依然有不少人愿意相信,林盛是一个“想把事情做成的人”。一个经销商在会上反复表达对钟薛高团队的信任,“首先,不论怎么省钱、降成本,他们坚决不会砍掉品控和产品研发的费用。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一个团队做事的执着。”他相信,这个团队对品牌有深厚的“真感情”。
在创业圈多年,陈燃见过很多以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为目的的“创业演员”,她一度判断,林盛和他们不同,“他应该有更大的愿景”。
消费市场火热的时候,林盛接受艾问人物采访时笑着说,“老天保佑,让钟薛高活到10年之后,这样就有一代人可以说,我是吃钟薛高长大的”。
在林盛此前的规划里,他还希望自己十年内退休,钟薛高即便离开他,也能良好运转。但最终事与愿违,林盛的“魔法”消失了,钟薛高被打回了原形,而消费升级和赛道热钱翻涌也成为了历史的一页。这样的故事,不是第一个,也一定不是最后一个。(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卖不动雪糕的不止钟薛高》36氪
[2]《钟薛高林盛:贪婪与恐惧,是影响我们前进的最强障碍》左林右狸
[3]《中街1946、马迭尔、东北大板,同样的前世和不一样的今生》第一财经周刊
[4]《目标3亿元!钟薛高不降价,经销商与市场死磕到底》食品内参
[5]《“行业鲶鱼”钟薛高长成记》36氪
[6]《钟薛高的一场“融化”》虎嗅
[7]《艾问人物》林盛
[8]《燃点》林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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