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涩的年轻人搭配一到两个焦急的家长,逡巡在招聘会的海洋。这样的场景正在近一两年频繁出现。一群“社会化失败的大学生”正在进入社会,展现出令人担忧的心理素质和人际交往能力。
大学理应是帮助个体社会化的重要场所。然而近两年,无论是学生自己、大学教师、用人单位,都发现一个显著问题:在封闭中度过大学生活的大学毕业生,没来得及长大成人,就匆匆毕业进入社会,成了与社会脱节的未完成的人。
在60多个毕业生等待面试的酒店走廊中,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吸引了所有年轻人的目光。
一两分钟后,男人身边出现一位穿着整齐西装的男孩,看起来二十多岁,青涩腼腆。刚毕业不久的李钢(化名)这才知道,中年男人不是走社会招聘的求职者,也不是退休再就业的人,而是这位青涩男孩的父亲。父亲帮男孩处理登记事务的全程中,男孩几乎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男孩后面冒出两个女人,是他的妈妈和姐姐。妈妈拿着简历,姐姐背着书包、拿着水杯。父亲东张西望,问工作人员,儿子还有多长时间轮到?
出现在面试现场的一家四口,让走廊里的空气凝固了半秒。李钢看见,男孩在面试间面试的时候,他的三位家人不时把头伸进敞开的房门观看。走廊中,一个刚研究生毕业一年的女生忍不住发表评论:“生活在温室里的话,如果温室哪天不供暖了怎么办?”
一个青涩的年轻人,搭配一至多个焦急的家属,像海豚家族一样逡巡在招聘会的海洋。这样的场景正在近一两年频繁出现。有面试官发现妈妈陪孩子来面试,问什么情况,对方只说,“放心不下”。有HR吐槽,“应届生带着父母面试,父母巴拉巴拉讲个不停,本人却没说多少。”签订劳动合同时,也是戴着老花眼镜的父母逐句研读完条款,孩子才去填写。
近一两年接触求职者的用人单位,越发感觉遇到了一群“社会化失败的应届生”。社会化(Socialization)是指人类学习各种社会规范并逐渐适应其中的过程。理想情况下,社会化能联结个体与社会。一个社会化成功的个体,能像U盘一样接入社会,找到自己在社会上的位置,顺利扮演各种社会角色,实现个人价值。
然而,这届毕业生中的一部分正以无法接入社会的状态进入社会。
在一场部门领导参与的面试中,一位HR问求职的年轻人专业相关的问题,却看见对方在一阵沉默后开始流泪。冷场后,HR试图更换自己的问题,问年轻人,你认为自己有什么优势?结结巴巴说了几个字后,年轻人却突然噼里啪啦地掉下眼泪。在场所有人都慌了神,后面的时间,面试官们只能安慰这位年轻人。
北京某所高校20级日语系的本科生李意菲(化名),也在2024年作为应届生求职的过程中感受到困难。她原本试图在一份线下实习中转正,却发现自己难以适应工作环境。和部门领导关于工作内容的任何沟通,都时常给她带来精神压力。领导对于工作的修改意见也让她怀疑自己,认为自己完全不适合这个行业。实习几个月后,她感觉自己身心状态越发糟糕,“生活的力量像被抽走”。
这是应届生李意菲的第二份实习。2020年入学后,她在封闭的校园中度过绝大部分校园时光,生活被网课、健康检测所占据。在最应该出校实习,与社会建立联结的大二、大三年级,她在宿舍上网课,大多时间躺在床上,为数不多的肢体活动,是拉开窗帘看看今天的天气。
心理学家埃里克森(Erik Homburger Erikson)的社会心理发展阶段理论,将人的一生发展分为八个阶段。度过婴儿、幼儿、童年阶段的孩子们,在12~18岁迎来第五阶段青少年期。这一阶段,青少年们需要思考自我在社会中的位置,形成自己的生活策略,进行从未成年过渡到成人的社会化。社会化的目标一旦成功,他们就长大成人,“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能够从外部获得他们所期待的认可的内在自信”。而后,在18~30岁的成年早期,已经成人的他们,应该学会在找到牢固自我的前提下建立亲密关系,成为“充满爱而辛勤工作的人”。
大学理应是帮助个体社会化的重要场所。然而近两年,无论是学生自己、大学教师、用人单位,都发现一个显著问题:在从集中管理的高中毕业后,又在封闭中度过大学生活的应届生,没来得及长大成人。
一些大学毕业生连埃里克森在12~18岁阶段定下来的目标都没完成,就匆匆毕业进入社会,社会化失败,成为了不会爱、也没法工作的人。
密不透风的生活
自主意识的觉醒程度,是人类社会化的关键标准之一,这意味着,社会化成功的人应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做出独立自主的决策,并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可近年来,大学生与成人之间的界限越发模糊。无论是学校还是父母,都开始加强对学生的干预和管控,阻止其做出自主决策。
在这个五一假期之前,江苏、四川等多地高校发布通知,禁止学生在假期“私自组团旅游”“建议与家人结伴出行”,学生外出及回家需向班主任申请,履行请假、销假手续。通知解释说,这是为了安全考虑。
许多高校教师也观察到,越来越多的家长会在孩子入学后拉一个家长群,即便孩子已经考上985大学,家长也不放心,会自行拉群打听保研的事情。在密不透风的监护笼罩下的大学生,也容易变得被动,自主意识淡薄。
在大四临近毕业时,李意菲发现自己的舍友也没有独立决策的能力。一位同学最终选择离开北京去东北考公务员,其重要原因就是不想离家太远。有工作和生活上的变动,她都会向父母打电话商量。
另一个同学在考研到一半时,觉得自己没有毅力,想转向留学,和父母讨论时,父母也说留学离家太远他们不放心,希望孩子还是在国内考研,“读了出来后,家里方便给你找工作”。舍友决定听父母的话再考一年。
这些无法自我决定的学生,往往也是大学中的“乖孩子”,是最听话,也是最受到赞扬的类型。“乖孩子”,是我们在大学之前的教育一直推崇的类型。然而近年的大学教育,也开始生产越来越多这样不自主的人。
上网课的日子,李意菲感觉自己像没有魂魄的幽灵。早晨8点起来挂上会议室,等教日语的老师随机点名,要学生们翻译一句日语时,她就打开翻译器检索一下。在老师提问之外的授课环节,她总是晃神、倦怠,感觉老师和自己一样有气无力,一不小心就沉沉睡去。
这样幽灵般的日子,早在封校之前就有迹象。大一时,李意菲发现日语专业课的老师每周都会发起一次背书检测。每周三晚上八点,日语系的14名学生来到会议室。房间中的一张长桌,一端坐着老师和助教二人,一侧坐着前来背书的学生。长桌的四周还散落着沙发和桌椅,剩余的学生会排队在此等候。14人一一上前背诵一篇2页的课文,每人花去5~10分钟。背完后,助教会进行打分,如果得了低分,下周三背新课文时,还得将上周的课文重背。
背书成为专业必修课的基本要求,想要得到高分,就必须遵守规则。李意菲身边有早在大一就决定保研的人,会保持非常规律的作息,每早七八点钟去教室学习,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一篇800词的作文,会自己写三遍再提交,只为得到更高的分数。
在如此学习一年后,李意菲开始对大学生活产生怀疑,“它太像高中了,我没有办法忍受这样的学习。”李意菲研读了学校的保研方案,发现想要保研,还需要参与多种学校服务,比如去做学院部门的工作,坚持一年就可以最终在保研总分上加1分,超出许多人。做了一段时间后,李意菲发现这份工作只是为学校做宣传、整理资料,难以积攒社会经验,“学校好像在通过保研制度利用学生,让我们成为劳动力。”
正常情况下,发现自己并不适合保研考研的学生,还能通过实习、创业等手段拓展发展维度,建立自己的职业路径。从2020年开始,不少大学封校至今。本就稀缺的接触社会的通道被拦腰斩断,没能积攒到实践经验的学生们,许多也没能听进课程,只留下如大脑一般空白的履历。
到大三下恢复正常生活时,李意菲和身边同学都发现,自己只剩下保研、考研、考公的道路可以选择,因为在网课和封校中错过最佳实习期,他们凭借现在的履历和课程安排,已难以在市场中找到实习,难以在社会谋得一席之地。
2023年3月学校放松管控后,李意菲有了出校机会。她用一个月时间每天蹲守五个实习群的消息,投递数十次简历,也没能找到第一份实习。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空白的履历。她不得不在校内寻求突破,用三个月参加创业项目填充简历。关于创业,学校并没有提供过多辅导,在宿舍到教学楼的那一条挂满海报的道路上,李意菲长期只看见“公务员考试妙计”等讲座和学术知识分享。
她不知道真实的职场如何,也没有更多路径了解商业世界。
失去和社会链接的通道、没有发现自我的时间和成为自我的条件,大学变成继高中后的又一个过渡期,和优绩主义这条唯一的道路相绑定。学生们在封闭的校园中,只能追逐绩点与分数,奔赴高考后的下一场考试。社会化困难,也就成了必然的结果。
待完成的人
李意菲感觉到,大学没有给想要探索多元路径的学生提供足够多的资源和支持。这形成了一个悖论:“如果一个人一直按照校园规定的系统,好好学习、上网课,她实际上就没法找到第一份实习。如果想要努力提升自己进入社会,就得从校园规定的系统所占据的时间中,抠出来一部分,自己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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