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人生境遇中,从事轻体力劳动,可以不再是“避之不及”,而是“求之不得”。
撰文 | 陈丽媛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字节跳动?”对面负责招聘的主管注意到安琪简历上那一行小字。
“是的,我曾经在字节跳动工作过3个月,它是TikTok的母公司。我负责其在印度尼西亚的社交媒体运营。”安琪解释。
面试所在的写字楼,坐落于美国洛杉矶市中心。写字楼对面就是湖人队的主场球馆,著名篮球运动员科比·布莱恩特的三座雕像屹立在球馆外。
“我知道。因为我们刚好为TikTok的员工做饭。”主管说。
毕业于南加州大学传媒管理硕士项目,一个专业在QS世界大学排名榜上位列第二的学府,安琪正在应聘一份厨师的工作。
近两年,数量巨大的高校毕业生、竞争激烈的就业市场、大起大落的行业发展,让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关注轻体力工作。985名校毕业生进工厂、留学生送外卖、互联网大厂员工开滴滴,高学历毕业生从事轻体力劳动,成为无数职场失意者的写照。
于安琪而言,白领西服,不敌一套洁白利落的厨师服。在不同的人生境遇中,从事轻体力劳动,可以不再是“避之不及”,而是“求之不得”。
国内多家招聘平台调查发现,随着蓝领职业形态变化,新生代人群入职蓝领工作的意愿不断提升,年轻白领群体和大学生群体的尝试意愿尤其高涨。其中,博物馆引导员、园艺师、咖啡师等主要存在于一二线城市服务业、更具技术性和专业性的“新蓝领”工作成为了热门就业意愿对象。
于是,一股逆向的趋势开始出现。一群拥有高等教育背景、出入写字楼的白领,主动转换职场赛道,成为“新蓝领”中的一员。这一趋势能否变成潮流,仍有待观察,但勇敢的先行者总能在荆棘丛中辟出一条小路。
在兴趣和偏见之中,他们重新定义理想工作。
发疯
很长一段时间里,安琪不敢承认她对厨师这一工作的心动。
2015年,电影《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上映,故事中,一个在海外学习金融学的留学生,成为了一名厨师。看电影时,安琪还是个高中生。她深深地被片中主角学习西厨的场景吸引,一个小小的念头冒了出来——我以后也想当个厨子。
@视觉中国 图
没有任何纠结,她马上将这个念头按了回去。这怎么可以呢?这个想法,她连宣之于口的勇气都没有。
照着家人的期许,安琪顺利地在世俗成功阶梯中往上爬,一如电影中的安东尼一样,从学历到专业,体面是最好的形容词,直到她失去对生活步调的全部掌控。
2021年,被南加州大学传媒管理硕士项目录取后,安琪的生活就被按下了快进键。身边的同学都有着耀眼的教育背景,但他们很难享受当下,几乎在第一学期就开始广投简历、找实习,以期在全球知名的大公司中占得一个格子间的位置。不用安琪自己琢磨,身边这股努力的力量就会推着她往前走。安琪也随着同学们的步调,马不停蹄地实习、找工作。
可越实习,安琪越失落。工作从早上10点开始,在晚上10点结束。花费一整天时间做的报表,不过是领导开会时简单提及的5分钟内容。她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颗螺丝钉,而且是一颗没有任何价值的螺丝钉。
临近毕业,安琪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焦虑达到顶峰。为缓解压力,安琪每天都花很长时间为自己做一道菜。食材变熟,有自己的节奏,谁急也没用。专心做菜的过程和实实在在出现的每一道菜,让一些埋在她心底的念头复苏。
“我也就活这一次。”想到这儿,安琪像是突然获得力量,以极高效率收集了美国厨师培训机构的信息、规划了未来5年的职业发展路径,将方案摆在家人面前。
“疯吗?可是大概我就喜欢我这个发疯般的人生。”安琪在社交媒体上写道。
几乎同一时期,位于江西省南昌市的大头,发了一样的疯。本科毕业、7年建筑工程预算工作经历,31岁的大头,正顶着一头粉色短发,在南昌市一家美发培训机构的课堂上,踊跃地举手提问。
去年底,大头做出了一个令家人朋友都吃惊的决定:辞掉白领工作,成为一名大众口中的Tony。
大头想转行当理发师的念头,萌生于2022年下半年。她在朋友的推荐下去了一家开在社区的小理发店。当一头蓬松的羊毛卷包裹住她的脑袋时,大头惊呆了。
长这么大,去过那么多理发店,遇到过各式各样、各种收费标准的理发师,此刻头上顶着的,是最完美的羊毛卷。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那位为她打造这一发型的女性理发师,似乎散发着光芒。
如果我也能给别人创造这份幸福,那该是多大的满足感?大头当即询问理发师是否招收学徒,吓得理发师赶紧给她浇了一盆冷水,透露行业的辛苦,劝她不要轻易转行。
为了寻求肯定,大头将这个大胆的想法,告诉了一向支持自己做任何决定的表姐。
表姐觉得她疯了。
大头自己清楚,继续手头的工作,才是真的疯了。
在建筑工程预算这个岗位上深耕多年,大头已经从新人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工程项目负责人。职级提升、月薪上万元,代价是她要对接的人和事,变得相当复杂。从招标、跟进到发放、征收款项,从公司到工地,从同事到业主,大头发现她负责的链条越来越长,而能掌控的事情越来越少。
在行业不景气的这两年,她必须时刻警醒着,以应对各种突发情况。脆弱的掌控感,不断给大头带来痛苦,慢慢耗尽了她对这份工作的所有热情。她亟需在工作中,找到切实的满足感。
向上?向下?
得知自己应聘的厨师岗位要服务TikTok员工时,安琪愣了一下。
尽管已经下定决心,选定了自己的职业发展路径,不辞辛劳地在美国一家厨师机构学习了半年,但这迎面而来的冲击,未免也太过猛烈。她前阵子刚邀请了一位同学来家里吃饭,了解到那位同学拿到了TikTok的工作机会,级别不错,年薪优渥。
“而我,已经沦落到给他们做菜的地步了?”稍不留意,安琪就会陷入主流社会对不同职业的评价体系里。
选择“下沉就业”的人,大多遇到过类似的尴尬。
“大家都是往上走,你是往下走,越过越回去。”大头父母得知女儿要去学理发后,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为了让父母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大头搬出了高级理发师的收入情况,他们并不比普通白领挣得少。
拿一个行业的高级员工收入对比另一个行业的普通员工收入,多少欠缺严谨。不过,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发布的《2023中国蓝领群体就业研究报告》显示,近10年来,蓝领人群与白领人群的收入差距不断缩小。蓝领人群的收入逐年上升,而白领人群的收入涨幅较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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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白领和过去的白领已经不是一回事。
清华大学社会学副教授严飞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中国最早的白领人群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深圳、广州等城市。彼时,他们衣着光鲜端坐于办公室中,给还在吃“大锅饭”的人们带去很多憧憬。经过这么多年的市场经济洗礼,在办公室工作已经成为一种常态。
但是,与职业捆绑在一起的,从来不只是收入这一点。
和大头一起上课的,是一群年轻到令她惊讶的男生,一些人甚至还没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有人实在念不进去书,被父母送到职业培训机构学习技术。学理发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无路可走的退路。那么谁又能指望,他们在理发这件事上能倾注足够的热情?
做菜,是一件很伤膝盖的事,因为要一直站着。在刚开始学厨时,安琪的膝盖前所未有地疼痛,用上了防静脉曲张的袜子和护膝,情况才有所改善。洛杉矶市中心的写字楼餐厅专门设置了员工休息室,有一次,安琪实在站累了,没力气搭电梯前往员工休息室,直接在走廊上坐了下来。餐厅领导发现后要求她起来,高级写字楼不允许她这样坐在走廊上。
一个基于兴趣做出的职业选择,最终需要靠强大的信念才能跋涉到彼岸。每天早晨5点一睁眼,安琪就会对自己说:“你必须得做这个事情,吃不得苦,未来就没戏。”每天抵达食堂工作区后,她会将属于TikTok员工的有机食材分门别类贴上标签,无数遍写上“TikTok”,并告诉自己:“我相信现在走的这条路,更好。”
“术的层面不一样,
但道的层面很相似”
“框架、结构、优化、方案、SOP、排期”,从互联网大厂裸辞,转型做私房菜厨师的冯女士,与友人录播客谈做饭时,不断地冒出一些“互联网黑话”。
起初,只是在工作之余邀请朋友来家里吃饭,随着慕名而来的朋友越来越多,冯女士按照二十四节气,选特定的主题,请更多陌生人来家里分享内容和食物。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上班痛恨做演说的打工人,争着报名做PPT分享各类话题,以赢得她小饭桌上的座位。
这项业余活动野蛮生长,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互联网科技公司员工冯女士,索性成为了一名厨子。
对冯女士来说,做饭是创作,而且是令人愉悦的创作。大到整个菜单的设计,上菜的节奏要考虑到干湿口感、不同口味的交错,小到菜品中酸甜苦辣的味道组合,都是创作的重要内容。
冯女士爱画画,也给多家机构写过稿子,她觉得做饭和这两件事没有什么不同。
“术的层面不一样,但道的层面很相似。”
接受过系统高等教育、在白领行业中淬炼过的人群成为“新蓝领”,激起了属于他们,也属于行业的水花。蓝领工作不再是体力劳动的代名词。
自动化专业毕业,做过公司品牌运营、家居博主、香薰品牌主理人,Nori现在在成都一家高端理发店做发型师。在她的社交媒体账号上,置顶的帖子名为“发型师自我提升宝藏必读书单分享”。从本职技能理论到时尚美学书籍,再到心理学传播学内容,体现了Nori对理发师这一职业的总体认知。
(请将手机横置)
Nori入行晚,去年夏天才做出成为理发师的决定。但过往的所有经历,巧妙地汇聚在一起,为她的转型助力。掌握刀法手法,急不得,如同她早年学习设计软件一般,必须熟能生巧。在造型的美感、对人物气质的解读上,Nori觉得这和她为客户选香氛一样,要做人群画像、要耐心咨询了解客户日常的喜好,最终挑选出最合适的香气,如今的工作,是打造出一款最适合客户发质特点、五官身材和职业气质的发型。
此外,Nori学新发型也很快。同行们更多按照流行发式一个一个学。Nori通过理论学习,掌握将发型解构再建构的能力,流行发式不过是组合中的一种。
在Nori的社交媒体账号留言区,很多人的心愿是有机会去成都找Nori理发,她代表着理发师的另一种可能。
安琪的职业理想,也不只是做一名流水线上的厨师而已。等在美国餐饮业工作一两年后,她计划继续前往法国进修高级法餐。她有信心,凭借专业的教育背景和实践能力,她未来可以在纽约的一家明星餐厅中成长为副主厨。幸运的话,她最终可以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餐厅。正是这一清晰的成长路径和真心向往的职业目标,帮助安琪一次次度过突然来袭的心理落差。
没有房贷车贷的压力,大头才能轻装简从地投身自己喜欢的理发行业;拥有家庭的支持,安琪才能支付厨师学校不菲的学费;有香薰品牌这一副业支撑,Nori的转行才有底气。她们清楚地知道,有经济收入上的保障后,疯狂的选择才被默许。
发疯,需要资本。对大部分人而言,拥抱爱好从事蓝领职业,是件奢侈的事。
佟吉羊是四川大学艺术学院的国画专业学生,她近来爱上了做美甲。她能将《晴峦萧寺图》中的水墨山水灌注在小小方寸之中,她可以不舍昼夜地钻研美甲的建构和技巧,她因此赚到了不少零花钱,但她苦恼,毕业之后,是做父母期望的老师,还是成为一位不好找对象的美甲师。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安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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